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历史总会时不时开一下否极泰来的玩笑。

封闭落后的江西,因其复杂的自然地理条件,在烽火满神州的年代反而成为革命的高地,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是当时全国革命的制高点。1927年8月1日南昌起义打响中国革命第一枪,井冈山建立革命根据地。后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在江西中央苏区成立,定都瑞金。江西可以说是中共的“创业基地”,党史、军史、革命史、共和国创建史都从这里开始。

这一次,江西依靠的不再是赣江水系、梅关古道沟通南北的优势,而是罗霄山脉的山险沟深、林密草茂、便于隐藏、便于防御,它给中国“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革命斗争提供了实践之地。井冈山(属于罗霄山脉万洋山北段)上红旗不倒,极大地鼓舞了各地革命力量的斗志。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江西,蒋经国曾在这里建设新赣南,国共两党名人要人曾频繁登临庐山,邓小平曾在这里思考改革开放理论模式……无数重大历史事件曾于此上演。可以说,江西影响了不止一波国家战略。

但是,随着政局愈发稳定,经济建设重新成为时代的主航道,江西面临的迷茫却依旧未解决。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尽管江西也迎来了较快的发展,但是由于其封闭的地形、落后的产业结构,其发展水平长期居于中部六省的末流,经济总量仅高于山西。

作为全省门面的省会,南昌也不太好拿得出手。在中部六省各省会中,南昌的GDP仅高于山西省会太原。从产业角度而言,南昌除了光伏产业有些起色,航空制造业还算凑合,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电子产业、纺织产业以外,根本没有成规模的大型工业。南昌的电子产业、纺织业缺乏竞争力,尚且撑不起南昌的发展,更别提带动江西全省了;而航空制造业仰仗的昌飞,同西飞、沈飞、成飞相比也相形见绌,难以望其项背。

江西其他城市的发展水平也比较落后。江西的第二大城市赣州,素有“稀土王国”的称号,稀土资源丰富,而且正在发展较完整的产业链,然而,有这样一张好牌在手,却没有打出优势。赣州在全国的城市排名更是百名开外。

江西的产业结构不完善,教育资源同样稀缺。江西全省只有唯一一所211高校,即南昌大学;反观合肥、武汉、长沙等周边中部省会,都是优质高校的聚集地,集中的教育资源带来了丰富的人才资源、科研资源。这也使得江西的发展缺乏原动力。

更让人忧心的是,在江西人心中,“一朝皇粮在口,人生与未来可期”的思想依旧严重。对权力的信仰、迷恋导致“有关系好办事”成为社会的共识与准则,也带来了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随着高铁时代来临,国家大力发展基础建设,在几乎所有其他省区市都力争高铁指标时,江西却专注于“一大四小”的绿化建设。造林绿化目标任务被分解到市、县、乡、村和山头地块,从城市到农村,从高速公路到江河渠道,都制订了绿化目标:全省新农村建设试点村、交通干线沿线可视范围内全面绿化,确保“白天不见村庄,晚上不见灯光”。绿化固然是好事,但矛盾要分主次。在大基建的天时之下,江西却掀起绿化热潮,不免让人产生某种荒诞感。见微知著,江西的发展可谓一步慢步步慢。

无须讳言,如今的江西已经成为被周边相对较发达省份包围的“经济相对落后地区”。江西的塌陷“格局”已成,在“格”始终稳定的情况下,关键在于如何破“局”。我想可能有以下几点值得研究:

第一,颠覆交通之“局”。

多主体、多层次、高速度、高密度、高运量的轨道交通,彻底打乱了区域发展的格局。原有的沿海、沿江、沿线三大经济轴线,正在经历快速洗牌。

以“长三角一体化”战略为例,长三角之所以能够扩容到“一市三省”(上海、江苏、浙江、安徽)全域,最主要的支撑就是高铁带来的压缩时空效应。之前我们谈区域联动更多地是仅限于理论设想而难以落地,但是,随着高铁的发展,上海周边六百公里范围内几乎可以覆盖江苏、浙江、安徽全域,可以实现两小时的通勤、生活、消费、休闲的同城化效应,这对今天讲究时间流动性的人口和产业要素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整个长三角的格局随着这种时空压缩而改变,特别是对于很多城市来说,高铁将成为城市嵌入到区域一体化大都市群分工体系的桥头堡。

回过头来看江西,自铁路时代以来就始终落后一步,在周边省份纷纷因高铁红利而兴起的时候更显得默默无闻。2013年新闻报道“厦深高铁”通车时,有一张图格外显眼:江西周边省份均为表示已经纳入国家高铁网的黄色,唯独留下“一抹江西绿”格外显眼。江西“高铁洼地”的绰号一夜成名。

“环江西高铁图”凸显出江西经济发展的某种尴尬,但是,“一抹江西绿”也侧面印证了江西极其特殊的地利位置。在高铁网从“四纵四横”向“八纵八横”的转向和发展过程中,许多曾经位于国家高铁网边缘地带的地区也享受到了新的红利,江西可谓其中的典型。

在新一轮高铁布局与发展过程中,多个高铁干线选择过境江西。错过了普铁时代,错过了高铁时代,高铁提速时代的江西,正在实现从交通“洼地”到交通“高地”的大跨越。这种突破与跨越,从全方位改变了江西的“格局”。

以产业转移为例,作为长三角、闽东南、珠三角之间的腹地,江西与这三大发达地区间的产业梯度差距,天然地形成了产业转移的原动力。看似老生常谈的论调,细究之下会发现并不简单。夹在长三角与珠三角之间的江西,承接产业转移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却曾经难上加难——江西和珠三角之间广阔的粤北不发达地区,是产业转移的天然藩篱;长三角一侧又有安徽虎视眈眈。距离长三角较近的上饶,到上海有近五百公里;距离珠三角最近的赣州,到广州有近四百公里,驾车时长都要六七个小时以上,放在世界各国来看,相当于东京到大阪、巴黎到伦敦、华盛顿到纽约的距离,远远超越了经济圈的范围。直到多条高铁的陆续建成,才为江西承接产业转移提供了便捷通道,使得大规模的产业转移与经济合作成为可能。

第二,突破文旅之“局”。

在文旅康养大时代,江西在特色文旅产业上大有可为。

中国疾风骤雨般的城市化过程,在拉动经济增长的同时,也把区域的文脉**涤得干干净净。随着时代的发展,政府的考核指标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唯GDP论已经成为历史,江西与其选择“大干快上”,不如想清楚再上路。经济、文化、生态协调发展,互为作用,考核指标多维化,以质量取代数量,以特色取代规模,不被眼前的经济利益、排名所累,方能修成正果。

江西文旅发展的潜力,从景德镇的涅槃上即可见一斑。

一部陶瓷史,半部文明史。陶瓷是金木水火土的艺术,“千年窑火不熄”的景德镇正是陶瓷艺术的朝圣地。可以说,一部中国瓷业史,半卷峰峦在景德。

据记载,景德镇窑作为中国制瓷窑场,始于南朝陈。景德镇,原名“新平”,因居昌江之东南又名“昌南”,北宋真宗景德年间改名。“瓷器”的英文名china,通常被认为是“昌南”的音译。从南宋到大清覆灭七百多年间,中国约有两亿件瓷器漂洋过海,其中近三成是景德镇瓷器。在这场波澜壮阔的“一带一路”经济带上,景德镇是最大的卖主和最抢手的货源地。在蔚蓝的大海上,一艘艘鼓起风帆的大船,满载着中国瓷器,在季风的吹拂下驶向世界各地。

如同江西的盛极转衰一般,景德镇的繁荣之下同样隐藏着危机。工业化这场革命在改变世界的同时,顺手将中国陶瓷推下王座。

欧洲陶瓷从诞生之初就朝着工业化的方向发展,其陶瓷工艺流程之中涵盖了大量工业化要素,而景德镇依旧陶醉于小手工业的余晖之中。机械化大工业和小手工业,一方迅速成长,一方缓缓衰亡,量变逐渐积累为质变。随着近代国门的彻底放开,景德镇陶瓷的衰落显得猝不及防,并且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绝望。

由于战乱,景德镇这个在数百年间为全世界提供最优质瓷器的江南小镇,到1949年时仍在开工的瓷窑仅剩八座。幸运的是,窑火终未断绝,景德镇的手工制瓷体系和匠人保留了下来。

伴随着新中国的诞生,工业化、机械化成了大国崛起的必然选择。1958年,景德镇第一家机械化瓷厂“宇宙瓷厂”宣告成立。在此后近半个世纪里,宇宙瓷厂产品质量始终名列全市陶瓷系统第一、出口创汇第一,被外商称为“中国景德镇皇家瓷厂”。

时代快速转变,20世纪90年代,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缓缓启动,中国的社会经济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碰撞、大转型和大变革。崛起与坠落时有发生,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的宇宙瓷厂也不例外。因为在计划经济年代形成的僵化体制问题,宇宙瓷厂于2004年宣告政策性破产。

宇宙瓷厂的境遇可以说是景德镇的缩影。在工业化时代,景德镇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转型过程。我也恰好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1998年,我应邀来景德镇做演讲,开场就用了四句话形容失落的“瓷都”:

一个破烂不堪的城市,一批奄奄一息的国企,一个被称作夕阳产业的工业,一群垂头丧气的人们。

彼时还停留在计划经济阶段的景德镇瓷厂,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迅速被广东佛山等地的工业化日用瓷厂超过。景德镇城市中心区参差不齐地林立着的低矮厂房和作坊,掩映不住萧条之气,对未来充满了茫然失措。在那场演讲的结尾,我说道:

景德镇不能学广东佛山,一定要坚定不移地走艺术陶瓷之路,不能搞“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大规模工业化,要做的是坚持秉承中国传统文化,坚持手工打造,传承千年窑火。景德镇的盛名、文化传统、人才储备和工艺水准决定了她就是大家闺秀,即便家道一时困顿,也还是大家闺秀,不能去学丫鬟的活计。

演讲毕竟是蜻蜓点水,后来景德镇还是选择了工业化陶瓷之路。

当景德镇陶瓷产值终于突破百亿大关时,佛山却早就开始淘汰落后产能。拥有全国最好陶瓷专业人才的景德镇陶瓷大学,每年80%的毕业生不断流入广东。更重要的是,自宋代以来不停挖掘的制瓷原料高岭土已近枯竭。2009年,景德镇市成为国务院批准的第二批资源枯竭性城市。在失人又失地的窘境之下,挣扎的“瓷都”应该何去何从?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2012年我们收到了来自景德镇的咨询委托,希望就景德镇中心城区主轴线上九大瓷厂的整体改造提供系统解决方案。上次去景德镇还是1998年,十四年后再到这里,我发现这里矛盾依旧,但又有新鲜的气息:一方面,城市新旧参差不齐,局促的街道、年久失修的厂房仿佛还留在过去;另一方面,这里大师云集,创意集市生机勃勃,各种制瓷工艺流程仍在延续,六百多年历史的御窑遗址仍在,每个厂区各个角落烟囱林立,还拥有那两平方公里地下十六米的文化堆积。这座城市不但传承了各种传统的手工生产方式,还逐步成为了孕育艺术家的文化摇篮,更有不少外国艺术家慕名而来,前来跨国交流和国际游学的人也很多。与此同时,人们对艺术品的追捧达到了狂热的地步,名瓷价格动辄几百万元、几千万元甚至上亿元。

对于我来说,景德镇项目不仅是一个城市旧改项目,更是一场中国标志性文化复兴的庞大工程。做任何事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2012年的中国,传统文化产业复兴蓄势待发,休闲旅游方兴未艾,可谓天时;景德镇有肥沃的艺术土壤、完备的产业链,完整保留了手工制瓷工艺,有千年的官窑历史,在整个世界都是一枝独秀,可谓地利;当时的委托方负责人是时任陶邑公司总经理刘子力先生,经过交流后,我发现此人有几个特点,第一是极致的完美主义者,第二是陶瓷艺术的狂热爱好者,第三有着时不我待的历史使命,可谓人和。天、地、人三者合力,奠定了景德镇项目成功的基础。因此,我更加坚定了当初对景德镇的判断:景德镇是一个有着高贵血统的大家闺秀,过去是披着丫鬟的衣服,现在要做的就是大力发展文化创意产业,重新为“瓷都”穿上新装,再现她的绝世容颜。

景德镇就是景德镇,不是别人。要取得质的突破,首先必须了解自己的独特之处——千年传承的手工打造的陶瓷文化,而不要短视地去和九江、南昌比GDP,也不要和广东佛山、山东淄博比日用瓷的产量;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守发展文化产业的道路,耐住寂寞,不被眼前的经济利益、GDP排名所累,必能修成正果。

经过多轮的实地考察和研究,一个叫作“陶溪川·CHINA坊”的陶瓷创意产业园区方案逐渐浮出水面,这是一个四位一体的大策划思路:对政府来说,这里是城市新形象的地标所在,是瓷业“硅谷”的创意天堂;对行业人士来说,这里是陶瓷界的圣地,是本土创意重镇,也是世界陶瓷手工业的艺术殿堂;对旅游者来说,这里是感受活着的陶瓷文明的“梦工厂”,是体验旅游最佳目的地之一;而对外国人来说,这里就是中国,可以在这里读懂中国。这份方案也得到了景德镇领导层的高度认同,并积极推进项目落地。

对于一个项目来说,薄弱的经济基础、封闭的环境看上去是巨大劣势,却也有可能成为后发优势,这点在景德镇上表现得极为典型。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如果不是因为处于低谷,社会和历史不会有耐心留出三年五载让人静下心来慢慢打磨。正是这经年累月的淘选和孕育,真正让景德镇实现了从零到一的突破转型,成为时间的玫瑰。如今的陶溪川已经成了名声传遍全国的网红文创园区,以及世界陶瓷艺术的超级展示平台。且不说国内游客和艺术大师,仅仅来自欧美、日韩、港澳台地区的各界艺术家,以及陶瓷从业者、瓷器爱好者、游学考察者、参与体验者,就形成了一波又一波的旅游、考察和学习浪潮。千年窑火,炉火不灭,景德镇再一次找到了城市的发展方位。我也算有幸参与并见证了“瓷都”的重生。

一个成功的实践,胜过一千打纲领。见微知著,深挖一座小小的景德镇就能做出轰动全国的文化产品,对于底蕴深厚的江西而言,未经雕琢的璞玉何其之多!天下名山庐山,道家圣地三清山、龙虎山,中国最美乡村婺源,红色旅游目的地井冈山,乃至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短短一句话,都有着极其丰富的开发价值、“借假修真”的想象空间。

温饱时代,人们饥渴于观光;小康阶段,人们迷恋于休闲。先富起来的,向往着度假;富而思进的,则陶醉于体验。在这个“吃饱了撑的”的文旅康养大时代,以点带面,打造极致体验,江西在特色文旅产业发展之路上大有可为。

第三,重构未来“格局”。

如果说交通区位的改善、文旅产业的发展是江西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那么对格局之变的再认识就是更加深刻的弦外之音。

今天的中国,正处在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三个根本性的转变正推动中国发生影响深远的变化:一是在执政理念上,真正开始了以“可持续发展”为导向的国家治理模式;二是在发展模式上,全行业、大规模的过剩,迫使政府和企业不得不深度思考和探索精细化运营、创新驱动、可持续发展等模式转型问题;三是在全行业发展上,新技术革命从产品到思维与模式层面,推动了遍及全行业的深刻变革。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信息社会,一个经历剧烈变革和转型的时代正在来临,给整个人类社会发展带来了全新的可能性。这不仅是一次经济模式的变革,更是一次文明的变革。在这样的环境剧变下,旧的判断标准已经失效,全新的“格局”尚待探索。

谁能想到原本闭塞落后的贵州能无中生有,通过大数据实现弯道超车?谁能想到几则一分钟不到的短视频能引爆一座城市的旅游狂潮?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格局之变浩浩汤汤,江西的命运也随之浮沉:六百年领袖群伦,一百年茫然四顾……

风起于青萍之末,谁也不知道变局会走向何处,但可以确定的是:有大抱负者不仅要顺势而为,还要敢于取势,甚至勇于造势。只有这样,才能乘上这场格局之变的东风,走向区域勃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