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这块金字招牌是怎么炼成的?在我看来,三股力量塑造了山东。众所周知,山东古有齐、鲁之分;伴随“海上山东”的崛起,胶东也成为山东版图中的重要一极:齐、鲁、胶东撑起了山东的文化版图。
虽然山东号称“齐鲁大地”,但齐、鲁实则并非一体,而是两个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文化源头。
从某种意义上说,齐人很像现代人:好功利、美姿色、重享受、通商工、便鱼盐。齐人的理想也很世俗,或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或外出冒险闯**江湖。和正襟危坐的鲁国人相比,齐人有着更为开放的世界观,愿意接受新鲜事物,容忍看似离经叛道的怪异思想,这也是稷下学宫能形成百家争鸣盛况的重要原因。
齐风的源头,或许和开国的姜太公有关。他是佐周灭商的首功之臣,而且出身微贱,曾“屠牛朝歌,卖食盟津”,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贵族,因此给齐国留下了好功名、善言辞、尚变革的传统。再加上他初封齐国时,与当地东夷少数民族相融合,“因其俗,简其礼”,导致齐文化中有很强的东夷文化色彩。
齐国作为一大强国,出过很多政治家、军事家。春秋时代,齐国人管仲曾辅佐齐桓公称雄一方;战国时代,孟尝君门客三千,名满天下;明代抗倭英雄戚继光的军队,也主要是由山东齐地人组成。齐人在政治、军事和经商活动中也慢慢锻炼出来了特有的好战、健谈和敏锐等特质。
中国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典故叫“齐人之福”,典出《孟子·离娄下》中“齐人有一妻一妾”的记载。虽然齐人有经邦治世之雄才,但我认为齐国最吸引人的文化其实是世俗文化,可以用“饮食男女”四个字来概括。
历史上的齐国国力强盛、商业发达,齐人不仅善于治国,更善于享乐,可以说是引领中国休闲文化之先的祖师爷,这可能和东夷遗风有关。
在重农抑商的春秋战国时代,唯齐重商。在我看来,中国的第一个经济学家就是春秋初期齐国的管仲。他提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两句话把人性看得清清楚楚,把家国天下讲得明明白白,到今天都很有借鉴价值。在这种重商思想下,齐国可以说是春秋战国最富庶的国家。
伴随经济发展而来的是享乐文化的发达,齐国历史上的很多重大事件都离不开“**”这个特点。除了千古流传的“齐人之福”以外,这里还是中国最早出现娼妓的地方,中国历史上性文化最发达的也是山东齐地。
明清山东文学的明珠,是欲望恣肆的《金瓶梅》与神鬼怪谈的《聊斋志异》,这二者都与山东的传统标签完全不沾边。西门大官人和潘金莲其实就是后世版的“齐人之福”。我前段时间去了一趟聊城,《金瓶梅》的故事背景就发生在今天聊城的临清市,临清古街中的许多地名、街名、馆名、店名等都与《金瓶梅》里的描述吻合。
《聊斋》中书生与狐仙的怪谈,到了今天依旧在山东籍作家莫言的笔下可见一斑。不论是写人还是记事,莫言都写得来无影去无踪,鬼神难辨、灵异莫测,这种魔幻主义色彩也是齐地的一大特点。
与齐人相比,鲁人有明显的不同。齐国出战绩显赫的功臣,鲁国出的却是道德圣贤和文章圣手。这和两国开国君主的身份有关,分封到齐地的是西周开国重臣姜太公,分封到鲁地的则是道德模范周公。
西周建立之初,新旧王朝的斗争非常激烈,周公身负天下重担,必须在原殷商中心地区坐镇,只好派长子伯禽率部属前往封地建国。当时的鲁国被称为“东周”,即东方的周室政治中心,也是推广“周礼”的东方文化中心,因此,鲁国保留了仅次于周天子的礼器法物和史册典籍。《诗经·鲁颂·閟宫》中的一节道:
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
就是鲁国在当时极高政治地位的最好说明。
由于鲁侯与周王室的亲密关系,导致鲁国长期恪守西周建国时周公制定的那套“尊尊亲亲”的礼仪制度。因此,鲁人好道义、重文章、讲教化,相对较为保守,鲁国文化伟人无与伦比,但一流的军事家、政治家却寥寥无几。这也导致了鲁国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快速落后,最终在楚国的入侵下灭亡。
虽然自春秋以来,齐国国力长期凌强于鲁国,且齐国在文化上也不逊色,产生于齐地的成语甚至比鲁地的还多,但今天山东简称依旧是“鲁”而非“齐”,关键就在于鲁国奠定了整个中国的道统文化。鲁国虽然式微,但其代表的礼乐文化却没有消亡,反而在经历了时代的大变革后,通过吸收其他学派的新鲜血液,形成了绵延两千多年的儒家文化,而其中起到关键发展和演进作用的是“圣人”孔子。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在中国历史上,孔子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他所创立的儒家,尽管像混杂泥沙的黄河一样含有不少糟粕,但它依旧浩瀚肃穆、大气醇和、奔流不息,可以说儒家文化以其坚韧的凝聚性团结着中华民族,使它虽历经苦难而终不被征服,最终形成了影响世界的儒家文化圈。这可以说是山东给中华文明做出的最大贡献。
齐和鲁两者,一个把世俗营造到了极致,一个把伦理约束到了极致,两者在各展风姿的同时,也朝着融合的方向发展。孟子在齐国居住时间长达十几年,他的学术思想也受到了稷下道家的熏陶。而一向文质彬彬的鲁国,居然是废除井田制、实施初税亩制度的先驱,这场改革标志着国家执政能力的第一次大幅增强,可以说是由封建转向郡县的先声。
战国初期,齐国攻打鲁国,鲁国想任用吴起为将,但因他妻子是齐国人,所以心怀猜忌。结果吴起回家,直接手起刀落,砍下妻子的人头求得大将,大败齐国。这个故事也多少从经世致用的角度体现了齐鲁合流的影响。
齐鲁两地的合流,还表现在齐人的求功仅限于为臣,鲁人的求德也仅限于辅王,所以山东在历史上没出过皇帝。在这点上,齐人和鲁人可谓是殊途同归,齐人总希望做的是体制内的豪杰,鲁人追求的则是循规蹈矩的圣贤。各具特色又互相影响的齐鲁文化,构成了山东人性格的基本面。
讲完齐、鲁,山东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胶东——不得不提。历代以来,中国人民其实都在远离海洋,在文学上也是如此。除了曹操的一首《短歌行·观沧海》,中国鲜少有直接描写海洋的诗篇;不论是李白的“海客谈瀛洲”,还是苏轼的“江海寄余生”,更多是诗人的浪漫想象。波诡云谲的海洋往往意味着灾难和变化,所以在农耕文明的传统语境下,中国人对海洋一向敬而远之。
相比之下,在传统中国的“九州”天下观中,山东是离海洋最近的。在古代中国(从夏商周到秦汉这两千多年),山东的沿海区域——胶东——主导着整个中华民族的海洋观。
胶东的定义其实很模糊:有广义的胶东,有狭义的胶东,有大范围的胶东,有小范围的胶东。2009年,山东省出台《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关于建设胶东半岛高端产业聚集区的意见》,从经济发展方面明确了胶东的定义及概念:
胶东半岛主要包括青岛、烟台、威海、潍坊四市。
这个界定突破了传统的地理范畴,跨越了胶莱河界,将四市全部区域划为胶东。虽然还有分歧,例如青岛人不太愿意自称胶东人等,但总体而言,这一片区域离齐鲁远而离海洋近,走出了独特的发展道路。
近代以来,西方叩开国门,胶东半岛乘风崛起,烟台、青岛先后成为山东明星。
烟台曾经是胶东半岛的老大。历史上烟台受制于地理位置,偏于一角。烟台在1861年开埠后三十年左右,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当时青岛还是个小渔村,济南也相当破旧,整个山东省的经济都围绕烟台展开。
进入20世纪后,青岛崛起,迅速成为山东新的龙头,烟台被边缘化,但一直没有被打倒。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来自日韩的产业转移浪潮使烟台再度迎来腾飞的契机,并且十分顽强地继续占据着山东第二城的位置,其经济长期强过省城济南。直到济南合并了莱芜,才把烟台挤到了第三。放眼全山东,胶东出来的干部很多,这跟胶东的经济发达有很大的关系。
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经在胶东进行了大范围采访,与时任烟台市委书记也交道颇深。平心而论,此人还是很有水平的。他阐述的整个烟台和大胶东发展战略,有高度、有广度、有逻辑、有思路,战略也很清晰。很难想象他是从大队党支部书记走出来的干部。可惜他的欲望太强烈、功利心太重,后来出事也在所难免,但总归还是令人遗憾。
采访过程中还有一个精彩的故事。1992年邓小平南巡,全中国掀起开放热潮,当时的山东省领导为了思想解放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口号:“只要不装错口袋,只要不上错床,啥都可以干!”没料到后来,胶东走私迅速地猖獗起来。当地一些百姓拉拢官方人员走私韩国汽车,一卡车、一卡车地往外拖。我去山东时,好多村支部书记开着“现代”车来接我,一问都是走私车。我很奇怪,别人走私都是偷偷地进村,胶东却是明火执仗地搞。哪知道村支书同样理直气壮:“不是都在讲发财致富吗?俺是给集体干怕啥?又不往自己口袋装,又上不错床,有啥不行!”
采访结束后,当地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礼节性地请我吃顿饭,虽然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毕竟归口管理。临行前,双方很客气地寒暄两句,突然他看到墙上挂的电视里中央电视台正在播一档节目。他看一下我,看一下电视,眼神中充满狐疑:“诶!那个人长得好像你啊,说话声音也很像,那是你吗?”原来电视上正在播的是我为广东拍摄的纪录片《大潮涌珠江》。1992年,小平南巡引发了全中国对广东的高度关注,而我有幸参与了这个过程,并拍摄了这部专题纪录片,全面展示了改革开放给广东带来的天翻地覆之变。
这个老兄一看总策划、总导演、总撰稿、制片人、采访人都是我,态度一下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把逮住我,然后使尽浑身解数劝我留下。他说:“南方看广东,北方看山东,山东又看胶东。王记者呀,你把长三角模式、珠三角模式、温州模式都总结了,就剩北方黄河以北的胶东模式没总结,这太遗憾了。你应该来做这个事啊,我们全力配合。”
他的真诚把我打动了,最后我留下一句话:“我非常愿意做这个事,但毕竟在体制内,我做不了主,如果你们能把我借调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来做。”他当时信心满满地说,保证能借到。我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半年不到,他们真把我从新华社里“借”出来拍片子了。
在山东的半年,对我这一辈子来说都获益匪浅。我几乎把胶东每个县市都跑遍了,采访了成百上千人,最后在烟台的养马岛上把剧本写了出来,就叫《北方的躁动——胶东纪实》。我现在还记得片子的开头语,其实是对整个北方农村的诠释:
十三亿人口,九亿农民,这是中国的国情。奔市场,亿万农民从田间怎样走向市场?带着这个世纪话题,我从市场经济已经掀起撼天嚣声的南方都市广州,来到了北方农村,来到北方日益隆起的经济高地——胶东。
这部片子首先在山东电视台播出,而后在中央电视台两次播出。中央台审批小组对片子的评语是:
此片是多少年来不可多见的,关于北方农村商品经济的大片。看了发人深思,催人奋进。不可多得。建议台里面专批特殊时间播出。《人民日报》也不惜版面刊登了解说词。它还获得了当年的纪录片大奖。
我下海后去胶东做项目,山东老乡们的热情真是没说的,他们开了句玩笑:“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你采访过的官员全升官了,做企业的全发财了。”以后我每年只要有条件,都会去一次胶东。但是非常遗憾,当时力邀我的那位宣传部干部的仕途之路让人惋惜。
这位老兄和我年龄相仿,也自诩为策划高手,可惜囿于体制,难以展示才华。他对我很敬重的同时,也不太服气。1994年左右,我下海创办“王志纲工作室”,他也成了主政一方的领导。他专门跑到深圳请我为他那里做策划,但在邀请的同时也不忘强调:“你不帮我,我也会策划好的,但首选是你帮我。”我说:“我帮你可以,但现在我已经下海了,要按照市场规律办事,你不出钱不可能。”事后虽然没有合作,但我们还一直保持不错的关系。
这么多年来我和官场打交道,一贯是“君子之交淡若水”,有事偶尔见一面,平时从不主动联系。这十多年来,我们又陆续见过几面,大多是我去胶东时,他请我吃顿饭,聊一聊对于当地发展的看法。他能力的确很出众,也给当地做了不少贡献:大力推广葡萄种植和葡萄酒生产标准化,还提出葡萄海岸的概念,为当地发展葡萄酒产业打下良好基础。
几年前,我和他在成都偶遇,我请他在智纲书院吃了顿饭,席间还有一帮簇拥着他的山东企业家。那时候他不知为何,已经调到了某个大学当党委书记。他平生喜欢给老板出谋划策,老板们也是言听计从。但他不知道的是,官场的策划讲究支配资源,市场的策划却是整合资源。我用了十多年才补上了市场这堂课,而他却一辈子都处在官场的话语体系中,而且一唱一和之间他和那些老板走得有点过于近了。当时我就替他捏了把汗,后来果不其然。不久后听说他出了事,真是让人非常惋惜。
平心而论,这个老兄能力的确很强,也勇于任事,要不然当年他也不会在没半点好处的情况下,忙前忙后把我“借”来拍片。但能力出众也让他逐渐自视甚高,导致官运不济,最终身陷囹圄。我深知这种“二律背反”的宿命,这么多年来也见过太多类似的故事,这些人都对社会有过贡献,可惜造化弄人,多以悲剧收场,这也算是大变革当中的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