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以降,全国的经济中心逐渐南移,南方愈加繁荣,再加上国家一统,山西逐渐沦为中游。在元末明初的天下大乱中,山西曾获得过短暂的喘息机会,当时两淮-中原一带是主战场,杀得血流成河,而朱棣的“靖难之役”使得华北到华东硝烟密布。彼时的山西,表里山河,易守难攻,不仅独善其身,而且吸引了大量难民,成了离乱年间的乐土。

然而好景不长,明朝统一后,其他各地经济凋敝、人烟稀薄,躲过一劫的山西成了全国最大的人口迁出地,累计外迁十八次,百万山西人从洪洞大槐树出发,走向全国,山西也成了很多姓氏的寻根问祖地。

鄙人这个“王”姓与山西同样渊源极深。我常常自我调侃说,王姓虽然是中国有数的大姓,人丁遍及四海,可惜在历史上文韬武略不彰。王姓的人才之寥落与人口之众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仅有的一个皇帝王莽,还是个半吊子皇帝。

唯独一件令我们王家颇为自豪的,是唐代诗歌界的五大王姓才子:王勃、王翰、王之涣、王昌龄、王维,从初唐到盛唐,从边塞诗人到田园诗人,个个文采风流。我在深入了解后才发现,这五位本家兄弟居然都是山西人。不由让人感慨:天下王氏出太原,诚哉斯言!多年前我到晋祠参观时,拜访了传闻中的王氏祖祠,虽是第一次到,但香火缭绕间竟也心生戚戚之感。

多次官方组织的大移民使得山西在造福天下的同时,自身经济实力却受到严重削弱。多次的人口外迁,使得山西人口数量在明清两朝持续下跌长达六百年之久。有清一朝,山西的经济实力仅在东北、西南诸省之上,其间仅存的亮色就是晋商。

从历史上看,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统治者的冲突几乎从未间断过。晋商的辉煌,客观上得益于明清王朝边疆政策的变化。明朝弘治年间,设“九边”(九个军区)压制边疆,八十多万军队、三十多万匹战马的物资需求给政府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促进了晋商的崛起。“九边”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把山西从作战第一线拉到了第二线,让山西从战场变成了商场。

作战军队的后勤供应,不仅为长袖善舞的晋商提供了发财的商机,也促进了他们与皇权、官府的结合,为他们成为具有垄断特权的皇商奠定了基础。这是晋商崛起最重要的天时。

山西所处的独特地理位置——北邻蒙古草原、南接中原腹地——则为晋商的崛起提供了最重要的地利。

在晋商崛起的地利因素中还有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山西恶劣的自然条件——“无平地沃土之饶,无水泉灌溉之益,无舟车渔米之利”。山西不但土地贫瘠,而且自然灾害频繁。当一方水土不足以养活一方人时,山西人只能选择“走西口”。西口,即山西与内蒙古交界的一处长城隘口——杀虎口。从这里走出去,有些人成了富商大贾,更多的人却由此走上了不归之路。

清代初期,晋商的货币经营资本逐步形成,交易的辐射及聚合半径就迅速扩大了:向内,扩展至内陆全境;向外,延伸至远东、贝加尔湖,直至欧亚大陆广袤的内陆地区。庞大的市场,巨大的吞吐量,使原本只具有地方意义的晋商,能量迅速放大,成为一支国际商业劲旅。

然而,回顾一部晋商史,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晋商几百年间积累下的基业在短短十数年烟消云散,其兴衰都充满了历史的必然。

在分析资本主义经济结构时,马克思就指出,商品经济的发展必然经历从初级形态、中级形态到高级形态的递进阶段。初级形态发生在流通领域,可以称之为“商业资本”。先有相互的需求,才会产生交换商品的行为,进而形成商业活动;贸易的高级形式是国际贸易。商业资本发展到一定的阶段肯定会进入“产业资本”,再进化到“金融资本”。纵观世界市场经济的发展,大都逃不掉这个规律。

但是,晋商的发展情况不太一样。他就像一个侏儒,长到一米二就不长了,说他是大人,他的身体是小孩;说他是小孩,他却有一颗大人的脑袋。坐在桌子上是个大人,站起来只是个孩子。

晋商之所以会成为侏儒,原因很多,诸如资本主义的发端不是中国历史内在逻辑的必然结果。在封建帝制的卵翼之下,不可能出现产业革命,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法律制度、宪政意识、产权关系。即便是近现代的中国资本主义,也是在巨大的民族危机压力下产生的。

“根”在流通领域的晋商,没有形成完善的产业资本。晋商主要做盐业、票号,兴于官商合作的“开中法”,盛于官商勾结的税收银,繁荣的背后是官僚经济巨大的泡沫,主流农民、手工业者并没有被惠及。因此,晋商的繁荣可以说是一种工商业的“伪繁荣”,与近代西方的资本主义乃至金融市场的诞生,看似失之毫厘,实则谬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