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性别不安(1 / 1)

“我要证明我是同性恋!”

女孩一坐下来便单刀直入地提出需求,毫不扭捏。

她有张干净又剽悍的脸庞,语气跟她的脸廓一样锋利,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初中女生提出这样的需求。

坦白讲,这句话应该能显示出她是被谁要求过来的。毕竟要证明案主是同性恋一点都不困难,对其而言,他们不需要证明这件事,就像异性恋也不需要开证明。

难的反而是他们大多不想证明这件事。因此我遇到的情况有可能是:“能不能让我爱女人?我爸帮我订婚事了,就在三个月后。”最后一次疗程,男人抱着头哭了半个钟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时间走过, 我不敢去想他的未婚妻会面临什么处境,如果再有一个孩子,孩子的造化会如何转折。

也有可能是:“好吧,我承认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我,但可以不要写进记录吗?这会影响升迁。”因为伴侣劈腿而吞药自杀的女主管, 被公司要求进行心理治疗。我们都知道她口中的朋友就是她自己,但这种心电感应无法给她实质的帮助,因为她是传统模具公司的第一位女主管,底下全都是等着拉她下马的男人。

又或者是:“她还能治得好吗?我想让她正常一点,喜欢男生。” 对面坐的不是理平头、染金发的女孩,就是用粉底盖住痘疤的男孩,他们都向往同一件事,就是互换身体。他们都娴熟于同一句开场白,就是“我妈什么都不懂啦”。看着焦心的家长,我已经很习惯他们的要求, 也有预感这句话会出现在今天的场景中。

以上这些变换为文字的故事,都是在做同一件事:“移除”或“隐蔽”喜欢同性的事实。前者基本不可能,后者只能出现在文书作业上, 于是反其道而行,主动要求“曝光”的案例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那是 4 月时节,寒假才刚结束,学校准备换季,一想到这件事, 我便突然明白女孩愿意在医疗场所公然“出柜”的原因。

“我不想再穿裙子了,但教官说要拿到医院的证明才能算数, 证明我是同性恋。”

同性恋(Homosexuality)这个词,已于 1973 年从《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除名,也就是说,同性恋已不再被精神医学界视为一种“精神疾病”。接下来的几个版本中,与同性恋相关的诊断是“性别认同障碍”(Gender Identity Disorder,简称 GID),最新版则改称为“性别不安”(Gender Dysphoria)。但这并不表示同性恋或其他跨性别诊断又再度借尸还魂,成了另一种病,而是指当一个人非常明确地对自己的性别认同(心理认定的性别)与生理性别不一致时,譬如性器官为女性,心里却认定自己是名男性时,所引发的“不安或困扰情绪”。因此,有问题的并不是“性别”议题,而是“情绪”议题。也就是说, 一旦当个人对自己的性别认同达成一致时(变性成功、法律认可、人际环境接受度提高等),诊断便不复存在。

因此,教官很显然画错重点了。在这个案例中,女孩其实没有明显的“性别认同”问题(她认定自己是个帅气的女性,所以不想变性), 而仅是性倾向为同性(喜欢女生),因此即便她是同性恋,也不一定符合诊断。当然,这个孩子或许也有跨性别(女跨男的异性恋)的可能。但学校看起来不太在意,他们只是要她来申请一张通行证,因此,我决定轻轻带过性别认同议题,把重点放在她强烈拒绝女性装束,因为在穿着裙子的过程中,如果产生了“不安与困扰情绪”,持续下去可能会损及社交功能。

整个衡鉴的过程并不复杂,量表也是照着诊断准则书写的,流程顺完就大致完成了。但没想到,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一个钟头后,女孩一边低头传信息给女友,一边走出会谈室。妈妈拿着有点褪色的棕色皮包走进来,她是电子公司的会计,下午特地请假陪同。

“怎么样,她还能不能治得好?”妈妈一开口就是一股烟味。“嗯,跟妈妈报告一下,其实今天的目的不是治疗,而是确定她的诊断。”

“那她真的是……那个吗?”

我点点头,补了一句:“如果她没说谎的话。”

“那她有没有可能是被带坏?还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你知道她们小圈子很多啊。还是因为她读女校的关系?有没有可能上了普通高中会好一点?”

这一连串问号,都是为了增加翻盘的可能。一旦加上问号,事情仿佛就有了转机。

“没错,都有可能,对性的懵懂或探索可能会造成这种情况,又或许是环境氛围使然。但是,她说她从幼儿园就喜欢女生,小二开始不爱穿裙子,甚至故意把裙子剪破改穿长裤,有这样的事吗?”

妈妈突然安静下来。用沉默说出来的答案,往往最让人不安。“我很担心她会被看不起,她这样走出社会一定会被排挤或是霸凌。”

“太太,说实话,现在支持错的市长候选人才会被霸凌。”本来想跟她开个玩笑,但幸亏我的理智线还没断。

“这种病,真的治不好吗?”

“首先呢,同性恋很早之前就被精神医学界除名了,因此它不算是一种病。如果不是病,就没有治疗的必要。”我摇摇头,接着说, “有个精神科医师说过,精神病必须要和痛苦感受或社交功能障碍有关。倘若以这个条件为前提,那精神病就跟是否为同性恋或异性恋无关了。”

“就算不是病,那也不正常啊。不是说同性恋生不出小孩,人类会灭亡吗?”

“如果照这样的逻辑,那全世界的人都得是同性恋才行啊,这不要说你,连我都无法想象。如果你担心同性恋会让人类绝种,因此逼她结婚,她一样也不想生小孩吧。就算她人工受孕或勉强生了, 最后还是离婚,小孩判给别人养,然后多出一个不快乐的人,那孩子不是很可怜吗?现实中这种例子太多了。

“所以说,有些族群原本就无法延续后代,把他们放进样本是不公平的。就像神职人员或不孕症患者,他们在人类的生命传承史中是缺席的,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的人并没有变多。同性恋之所以被误以为族群人口愈来愈多,大多是因为曝光率变高的关系。事实上,同性恋跟感冒不一样,它是不会传染的。更何况,只要双方谈好,同性恋也可以进行人工受孕或试管婴儿,人类要是哪天因为某种原因不幸灭亡,我相信核爆会排在这件事情前面。”

“那如果她去领养小孩,教出来也是同性恋,或心理有问题怎么办?”

“这就更不用担心了。几年前,国外有一份社会科学研究报告指出,无论家长是异性恋或同性恋,他们的孩子在心理与行为表现上都没有差异。也有研究指出,同性恋家庭出身的孩子,不会比较容易成为同性恋,或出现性别认同问题。”

我引经据典,举证历历,目的是希望减缓她的担心,消弭同性恋与异性恋间的差距,让她相信孩子即便是同性恋,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为了强调我的观点,我决定加重力道,但没想到,我做错了。

“嗯……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同性恋吗?” “怎么可能?!当然不是。”

我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冲击,而这就是我要的。

“那就对了!我相信您没有教她去爱女生,但她还是爱上了, 可见这种事,并不是性别教育能左右的。就算不教她爱女生,她长大后也会有所感受,即使勉强教她爱男生,情况也不会改变。你们家不就是一个证明吗?重点是,她有没有学会去爱一个人。”

我讲得头头是道,但没想到妈妈居然哭了,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我根本来不及回防,只好狼狈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卫生纸。

“那为什么我会把孩子教成这样?呜……她以前真的很可爱……”

她委屈地一边拭泪,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照片中的人穿着草莓母女装,孩子大概是六七岁的年纪,笑得很甜,这或许也代表着, 往后没有比它更值得放上手机屏幕的合影了。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不担心吗?”我相信这句话并不是为了反击,但我却觉得自己被击中了。

“如果是……不好意思!”我看着手机屏幕,“先接个电话, 病历室打来的。”

我走出会谈室,拿起手机,直接放进口袋。没错,根本就没有什么病历室的电话,病历室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但当下我只能选择逃避。我得逃开一下,走进楼梯间梳理心情,因为──

我搞砸了,彻底砸锅了。

如果刚才的对话有录音存盘,那录下的就会是专业的傲慢,会谈室的官腔。

那些根本就不是她要的,她不需要有人来跟她讲同性恋不是病, 不需要引述任何论文的结论,她只想要被理解,以一个妈妈的身份。

我站在楼梯间,对着窗外发愣,慢慢接受自己的低级错误,至于下半场该怎么走,我毫无头绪。其实我的手机屏幕也跟她一样,放的是孩子的照片,女儿在万圣节扮成了一只兔子,理由是“没关系,我喜欢”。于是当下,我决定把心理师的袍子脱掉,只留下一个四岁女孩的父亲。

回到会谈室,我一边坐下,一边伸手示意看她的手机。

“她那时候几岁?”

“小学二年级,那时候我刚跟她爸离婚。”

“离婚?”我想起照片上的笑容。

“我和她爸同事了十几年。她爸是业务员,但那几年景气不好被公司裁了。他只懂电子零件,开出租车根本赚不到什么钱,晚上一喝酒就动手,我被他打了两年多,实在受不了才离婚的。我其实不怪他,只是酒这种东西实在太恐怖,他以前是个斯文人,一沾上酒就把自己卖了。

“后来他放弃抚养权,自己搬走了。我和女儿感情蛮好的,只是过了一两年,她升上高年级后,就不太和我聊天了,我想她应该也不知道怎么跟我开口。我知道她讨厌穿裙子,知道她的抽屉全都是写给女生却被退回来的告白信,知道她在外面只穿束胸,知道她的浏览纪录很多是女同性恋的网站。这几年,她喜欢女生的情形愈来愈明显,连亲戚都在传。我离婚已经让家里很丢脸了,现在女儿又这样,我爸妈根本不欢迎我回家,我等于没有家人了。但这些都没关系,我是真的担心她会被欺负。”

我点点头。

“我一直很自责,会不会是因为她从小被妈妈带大,缺乏父爱, 对男人不信任,所以才选择跟女生在一起。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我的责任,我一定要把她矫正过来。”

“也难怪你会这样想,但如果是缺乏父爱的女孩,很多长大后反而会寻找父辈的年长男性,就算原生父亲很糟糕也没关系,这反倒会提升她们的寻找动机。也就是说,‘正因为没被父亲好好对待过,所以渴望这样的经验’。反过来说,因为这种原因发展成女同性恋的, 真的比较罕见。

“不过坦白说,同性恋真的不一定会有什么明确的前因,我知道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甚至想找自己问罪。然而事实是,当孩子的基因决定了某些事情后,我们心里再怎么挣扎,也是跟概率钻牛角尖而已。”

“其实我常常偷看女儿的手机,她应该也知道,但她并没有锁起来,或许这就是她和我沟通的方式。我常常看到她接吻的照片,我看到都快晕了。我们家是个单纯的大家庭,爸、妈和哥哥都是在梨山种水果的,他们一辈子都没看过同性恋,我也是。所以我是真的……真的很难接受。”

“不需要马上接受啊。坦白说,我自己也不习惯看到这种画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有些人会说不用解释,怎么可能?!面对这种状况,家长不可能飘走或装死,因为孩子的连环追问术是非常粗暴的。”

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妈妈第一次笑:“但你们做这行的,应该很会处理啊。”

“我是心理师,但也是一个父亲,会有难以启齿的时候,也会有自己的价值观。毕竟这不是我之前习惯的画面,我需要时间适应, 但这并不代表我反对这样的行为与现象。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开明, 而是我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不知如何面对’与‘彻底反对’,原本就不是对立面。很多人不是反对,而是无法立刻支持。”

“其实为了女儿,我已经看了好几本书,很多都是同性恋家长写的,他们说之后会慢慢接受适应,但几乎都要十几二十年,我根本不敢想什么时候才能回老家。”

“唉,身为同性恋的家长,最起码都会有三项担忧:外界加诸的眼光、自身所受到的牵连,以及孩子的未来。但到最后,他们都不太在意前两项了。”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不担心吗?”她还记得这一题,好吧。“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跟你一样无助,一样想知道哪里

出了错,甚至把祖谱挖出来,好好检视我们的基因究竟是从哪一段开始歪掉的,我的做法并不会比较高明。然后我会花上一大段时间适应整件事,跟孩子的关系会变得有点陌生,即便谁都没做错事。但仔细想想,这就是家长吧。我们不做他们的后盾,谁能呢?其他人不愿理解没关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切身经验,我们做不到让每个人都接受这件事。反对的人会以各种理由反对,支持的人会继续激辩,游离的人会试着习惯,这就是社会的样子。热度退了,新闻会换上其他画面,但家长不会换人,我们就是他们身后的墙,不是为了堵住他们的退路,而是成为他们最后的屏障。”

接着我打开手机相簿,选了其中一张相片,交给她:“这张照片, 让我站上了某个起点。”

一年前,我在科学杂志上看到这张照片,那是一个十岁就决定转换性别的孩子,与她的双亲紧紧抱在一起的画面,对我来说,那就是血脉相连的证据。

在我看照片的同时,女儿在一旁玩黏土,然后做了个甜筒给我。 倘若在某个时间点,我可以开始把同性恋者视为一个“真正的人”,

而不是特定族群或案主,那一天就是起点。能让我公平看待他们的,不是专业知识或头衔,那些只能告诉我“正确的看待方式”,但真正让我做到“公平地看待”的,是自己的孩子。因为她让我想到,如果我是照片里的家长,我会怎么做?

不用说,一定是紧紧抱着她。

“如果她最后真的跟女人共组家庭,我要怎么去想,才会比较健康?”

“嗯,这样讲或许对男生不太公平,但至少她比你幸运,躲过了一个臭男人的魔爪。这世界臭男生太多了,如果可以,我会亲自拷问每一个牵过我女儿手的男人。”

“ 然后呢 ?”

“把他们的手剁了。”

“噗。”我们相视而笑,她露出了一个“这就是爸爸啊”的眼神, 我相信如果她手上有支烟,应该会在深吸两口之后递给我,因为那抽的不是烟,是家长的默契。

那天会谈结束前,我没能替妈妈想出更温柔的结语,如果这场对话有机会再来一次,《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 Me by Your Name) 会是个很好的参考范本。

情窦初开的男孩,爱上了教授父亲麾下的研究生,两人相处六周, 从试探到确认,天旋地转,但研究生终究得回国与爱人成婚。男孩伤心欲绝,这是他的初恋,即便对象是个男人。男孩聪颖又贴心,教授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对于两人的恋情,他始终看在眼里,那是 1983 年的意大利,同性恋还无法轻易面世的年代,情感的流动只能心照,不能言传。

影片结尾,男孩与父亲同坐一席,男孩低头不语,他的记忆还停在前几天送对方上车的那个广场。教授把看了一半的书合上,摘下眼镜, 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温柔的语气、最慈爱的眼神,对儿子说出了这段话:

“老天总是在你毫无预警的时候,用最狡猾的方式送你一拳, 但你要记住,我就在你身边。现在的你,可能不想去感受什么,也不想跟我谈,但请你好好去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你有过一段很美好的友谊,或许超越了友谊,我很羡慕你。

“我相信大多数的父母都会希望整件事就此打住,希望他们的孩子回归生活常轨,但我不是这样的父母。为了加快疗伤的速度, 我们已经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感受,结果一到了 30 岁,情感就透支了,每经营一段感情,能给的就会比前一段还少,为了避免自己受伤而不去感受,这多浪费啊。你的人生要怎么过是你的自由,你只要记住,上天赋予我们的心灵和身体只有一次,即便现在你充满了悲伤与痛苦,别让这些痛苦消失,也别抹杀掉你曾感受到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