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云若水回去的时候,脸上仍带着抑不住的笑。
“表姊,你怎么了?从回来到现在,我就一直见你在笑。你原来从不曾这么夸张地笑过!”
柳裳大讶。在疑惑地观察了表姊半个时辰之后,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云若水只是笑。
“实在是忍不住。如果吓到你了的话,对不起哦!”
她笑着走进卧室,不理表妹了。
真是的。从来、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云若水,堂堂碧琳观的传人,天下第一富商云浩的爱女,竟然有一天会,做出赖帐逃跑的事情!而最令她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是,她居然、她居然会觉得这种事情很好玩!
天啊!那个红衣男子……她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跟她作出那样的提议,并拉着她一起执行!
哎,可是这种赖帐逃跑的感觉,实在很好玩啊……
“可惜……”
笑够了,她呆坐在妆台前,呆看着镜中的自己。
“唯一可惜的是……跑得太快了,分手的时候又太疏忽,竟忘了……问他的名字呢。”
原以为仅仅是萍水相逢的。
却为何,不知在何时起,记下了那男子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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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不易久,哀愁一时多。
遇见那红衣男子后又过了几天。几天里,云若水也曾再独自出门过,甚至,有几回还故意跑到那家小茶馆的附近。只是,她再没有遇见过那红衣男子。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所谓的吉期。也是病势稍愈的皇帝,亲自选定的,她和其他一些美人们的,入宫大喜之ri。
浑浑噩噩、伤心无奈中,一乘凤辇,她进了宫。
入了宫,却未见驾。
因为同时入宫的各省佳丽们,实在太多了。皇帝只是草草下了圣旨,分别封她们一个妃嫔的名头,便算了事。
她被封为婕妤。云婕妤,从此就是她的名号。
云婕妤……多可笑的称呼!
她冷笑,远远地,觑着那一群得了个妃嫔的名头,便欢天喜地的其他女子们。有几个自恃家势,被封的名号稍尊的女子们,便立时得意洋洋,对其他地位稍差的女子们作威作福起来。那架势,真个不堪。
这便是普通女子,所可能会有的反应吗?
——她云若水,可不是普通女子!
——却为何并非普通女子的她,竟也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黯然叹息。她转回身,静静地走向人影稀落的方向。
她们此刻所处的地点,是御花园。御花园很大很大,大到繁华热闹的地方很多,萧疏冷清的所在更多。云若水闲闲地信步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远离了人群。
等她蓦然发觉的时候,才发觉身处于一片荒芜之间,已迷失了方向。
“迷路了?”她愕然,一时哑然失笑。“想不到,我也会迷路啊……”
迷路就迷路了罢!横竖,御花园也不过就这么大一点儿。如非云氏全族的xing命,系于她一身,她,又何尝将这皇家威严、帝王庭院,放在心上?
笑了一笑,她在小溪畔一块石头上坐下。
溪水潺潺,清可见底。清清的溪水中,有圆圆的小白石头,和石缝里,一条条游来游去的小鱼。那些美丽小巧的鱼儿呀,多么zi you自在。
她有些心生羡慕。
“唉。鱼儿呀鱼儿,我若能如你们一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忧无虑、zi you自在,那该有多好!”
这儿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几乎好象亘古以来,就从来没有人从这里经过一样。是皇宫中,被遗忘的角落吗?
不过对她而言,倒是颇为心喜能找到这样一个被遗忘的所在呢。使她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处。
她轻轻地嘘了口气。抬起双足,褪下绣鞋罗袜,将雪青sè的裙、裤挽起。于是白皙的双足露了出来,带着一截同样白皙的小腿,一起伸入了清清的溪水中。
溪水缓缓东流。柔和的流水,轻轻揉抚着她柔嫩的肌肤,多么温柔。温柔得就好象母亲的怀抱一样啊!她在这流水的拥抱当中,几乎快要沉醉了。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缓缓低吟,前尘往事,如梦流过心头。而记忆里最后的一幕,竟是那ri与那个不知名的红衣男子,一起品茶谈天,又一起大笑着携手逃跑的往事。
“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又何时才能够,再见到你呢?”
“云姑娘?你想要知道谁的名字,又想要再见到谁呢?”一个清朗的声音蓦然从身后传来,好奇地打断了她的自语。
她一惊,迅速回过头来。
一刹时四目相对。那人红衣如火、鹰眸如电。她顿时、不觉呆了。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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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会在这御花园里再看到你。你是负责皇宫安危的御前侍卫吗?”她猜测他的官职。
他在她的身畔,另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不是。倒是你,怎么会走到这里来?这里一向是冷宫的所在,一般人没事,是不会往这里跑的。”
哦,原来是冷宫呀!
她笑。
“随意闲走,迷了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这里来了。”
她发觉他的目光正紧盯在她伸到溪水中的**双足上,面颊微微一红,立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双足,打算穿上鞋袜。
“我打扰你濯足了吗?”他发觉到她的局促。“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如果我打扰到你的话,尽管直言,我可以立刻离去。”
他站起身来。
“不!”她慌忙阻止。
他回头。
她这才发觉自己这一声阻止,说得太仓促了一点儿。仓促得就好象、她别有其他意思一样。
她的面孔微红。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你尽可以坐在旁边。反正我濯足也只是无聊之举而已,无所谓的。”
她慌忙放下长裙。背过身去,她开始穿着鞋袜。
身后,他那如鹰隼一样的目光,在她的背上来回扫视。偶尔一片余光,窥见她着袜过程中,不经意间露出的那一抹霜足时,鼻翼,忽然微微一红。
真可惜!早知道她在此濯足,他应该躲在林木后不出来的。他惋惜地想。
可惜后悔已经迟了。眼前一袭雪衣的女子已经重又穿好了鞋袜,端静凝重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对了,我后来有派人再去那家小茶馆,将欠他们的茶钱还了。”她没话找话。
“我知道。”他笑,“我后来也曾再派人去。回话说,已经有一个女子先把欠银还了。我猜一定是你。”
“哦。”
她不语了。心下里忽然有些后悔。那时候,不该那么着急地去还钱的。应该在那附近多等几天,或许,就会再见到他了。
可是他只是派人去呢!他本人又没有去,就算再等候,也是等不到的。她立即又宽慰自己。
“你是今天入宫的,对吧?”换他没话找话。
她颔首。情绪马上沉了下去。郁闷。
他闲闲地从地上拾起小石头,一颗颗往水里打水漂。
“你被封了什么名位?妃,还是嫔?”他问。
她摇头。
“都不是。婕妤。”
她苦笑,想起来其他女子们那一副不堪的模样。
“以sè事人者,sè衰而爱弛。与其娥眉见嫉,倒还真不如处此荒芜之溪,隐此冷宫。”
不能隐居山林,何妨隐居冷宫?
这念头在脑海中倏然一闪而过。她哑然失笑。想什么呢!隐居山林和隐居冷宫可是完全不一样的,至少,在个人zi you方面完全不同。她竟然妄想退而求其次吗?真是疯了!
“可是事若不可为的话。隐居冷宫,至少,要比受宠于昏君要好得多吧。那样让人恶心的皇帝……”
她轻声叹息。一时又想起那个使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来了。
“都是那个元丰惹的祸!该死,我差点忘记了,他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呢!”她忽然想起了这个事实。一下子,对红衣男子的态度也恶劣了起来。
男子面容一僵。突然之间,听到她的说话,面容就是一僵。
“元丰……你这么恨他吗?”半晌,他试探着问。
“当然。”她毫不犹豫。“我本来在师门隐居,ri子说不尽的逍遥自在。没来由的,被那个元丰搜求天下美女,献给昏君,竟然把我的名字也列入了册中。我想要逃吧,又碍着云氏满门。这等终身之恨,你说我应不应该恨他?”
男子苦笑。
“应该。应该恨他!”
他的笑容很苦很苦。可惜云若水低着头,没有看见。
“要是……要是这件事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还会这么恨他吗?”又过了一会儿,他问。
“天下事没有得不得已。只看曾不曾做。”云若水摇头。“无论他的本意如何,我此刻的处境,都是他所造成。他逃不脱罪魁祸首之名。”
她的眼神冷凝下来。冷冷地,凝望着脚下清清溪水。溪水清且冷,恰如她的心。她的目标……不知道究竟是否有一ri,能够达成?
她默然无语。他也无语。一时之间,溪畔沉静下来,只有潺潺的溪水,还在悠悠回响。
天sè渐渐地黯了。西方的天际,开始泛现一抹红霞。很晚了,该归了呢。
他站起身来。
“天sè已经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抬起头来,怅然望着他。这瞬间她再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他之间的距离。那是,天和地一样遥远的距离。
“是。我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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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两个人,默默地走着,一前一后。
再没有那些吹箫聊天的轻松了呢!即使是当初在船上,彼此敌对,也比此刻的气氛,要轻松愉快得多。
他似乎对皇宫很熟悉。很快地,就带她回到了居处。
“到了。你的住处,应该就是这里。”他停下了脚步,“深宫内苑,我不方便再往前去。你自己回去吧!我走了。”
“嗯。”
她点了点头,默默地低头,走向自己的居处。
绕过前方的桂花树。桂花淡淡飘香,有人从桂花树的另一边也绕过身来。
碰了个头。那人一身华服,惊“噫”一声,似乎惊艳。
她不加理会。也懒得去看那人是谁,自顾低头往前走。
身后,却隐约传来一声招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她一呆,不觉顿住了脚步。
这时候她正站立在桂花树后的位置。隔着桂花树,她看不见适才迎面过去的那个华服男子,也看不见才刚刚分别的那个红衣男子。只是,那两人的声音,她听得见。
听得见红衣男子对那华服男子的一声称呼:“太子殿下。”
也听得见太子一声冷哼,冷笑着道:“好难得啊!居然在这里碰见你,元丰,元大人!”
——元丰,元大人?
忽地一下,她浑身的血液一冷。面颊,一瞬间白如霜雪。
元丰。原来他竟是元丰。原来他不是什么元丰的属下,而就是元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