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黎报春犹如疯魔。
“儿啊!”
黎老太太紧紧抱住他,哭得声嘶力竭。
沈绣婉并不知道黎报春的心魔。
她陪白元璟在医院里吃晚饭,白元璟看见报纸上刊登了今夜剧院新排的影片,想起他和沈绣婉很久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便提议等会儿直接去剧院。
沈绣婉刚应了声好,哪知又有急诊送来,等着白元璟主刀。
白元璟歉意地看着她:“婉婉……”
“病人比较重要,我等你。”沈绣婉弯起眉眼,“左右我明天没事,咱们明天再一起去看电影就是了。”
白元璟叹息着摸了摸她脑袋。
懂轻重,知进退,体贴入微。
他在沈绣婉的身上,看不见一点点娇蛮任性和爱慕虚荣。
他不明白这样的女人,为什么金城会不喜欢。
他抱了抱沈绣婉,安排道:“明天下午带你去百货大楼买新衣裳和新包,再带你去外滩吃西餐,晚上咱们一起去看电影。”
沈绣婉笑着颔首,柔声道:“病人等着呢,快去吧。”
白元璟走后,她独自在办公室看了一个小时的报纸,觉着有些无趣,便在医院里四处走动观察起来。
楼下又来了一批伤患。
她在不远处看着,认出她们是白天游街示威的那些女工。
她不禁想起其中那位系着红色针织围巾的中年妇女。
她细细望去,果真在女工里面找到了她。
她正搂着担架上受了枪伤的少女泣不成声,花白的头发蓬乱潦草,凹陷枯瘦的脸上满是绝望泪痕,即使旁边的护士多次提醒她少女已经死了,可她仍然不肯相信,只死死抱着少女,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少女重新变的温暖柔软。
沈绣婉听旁边的女工们议论,原来她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丈夫在十年前抛弃了她们,全靠母亲在纺织厂打工才把女儿拉扯大。
母女俩这些年一块儿在南丰纺织厂做工,好容易攒了一点积蓄,本以为日子从此好起来了,没想到她的女儿突然在街头被巡捕开枪射杀。
沈绣婉看着伏在少女身上哀伤恸哭的妇女,杏眼微红湿润。
对这妇人而言,女儿的死等于天塌了。
往后余生,她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妇人劳作的皱纹和痛苦的神态,深深烙印进沈绣婉的脑海之中。
她知道,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类似的妇女。
她忽然想起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
也许……
也许她可以绣一副《女工图》。
她正想着,女工那边又传来骚动:
“我刚刚得到消息,巡捕房那边总共逮了咱们十几个人!这事儿闹得可大了,连新上任的督军都听说了!刚刚督军派人传话,叫咱们派代表过去跟他谈!”
“诶唷,我可不敢去跟当官的谈!我看见他们身上的制服就怵得慌,恨不能跪下来给他们磕个头!”
“我倒是敢去,只是我不识字,万一他叫我签什么文件可怎生是好?我看不懂字,没得被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骗了,最后害了监牢里的姐妹!”
“……”
女工们叽叽喳喳,竟是谁也不敢出面谈判。
“我去!”
人群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女工们诧异地转身望去。
站在视野尽头的年轻女人,旗袍外面套着一件考究的黑色短毛皮草,斜戴了一顶软呢帽,妆容精致淡雅,指甲洁白透亮。
不似她们这种阶层的妇女。
为首的女工不解:“你是?”
沈绣婉刚做完自我介绍,立刻有人嚷嚷:“你是开纺织厂的,可见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你怎么能代表我们?!”
“我也是妇女,为什么不能代表你们?”沈绣婉反驳,“我识字,我和督军还是旧相识,我可以代表你们谈判,为你们争取权益!”
其中有女工认出了她,悄悄对身边人道:“她不是别的纺织厂老板,她是温暖牌棉毛衫纺织厂的老板!我有个姐妹就在她那里做工,说她和黎报春那种老板不一样的!她是好人,她真能代表咱们!”
其他女工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沈绣婉的纺织厂。
她们很向往能在那样的工厂里做工,可惜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家。
她们望向沈绣婉的眼神变了又变。
最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站了出来。
她从口袋深处摸出一只珍藏的赛璐璐发卡,献宝似的塞进沈绣婉的手里。
她睁着乌黑的眼睛,怯生生道:“姐姐,我妈妈也被抓走了,你真的能帮我吗?”
沈绣婉紧紧握住那只粉色发卡。
她揉了揉小女孩儿的脑袋:“我保证。”
次日。
餐厅。
沈绣婉委婉地告知了白元璟,她今天不能和他一起逛街看电影。
得知她要代表女工去和傅金城谈判,白元璟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热咖啡,笑道:“这倒是一桩稀奇的事,你们曾在谈判桌上谈了离婚,现在又要在谈判桌上讨论别的事。天底下,大约再没有夫妻,比你俩上谈判桌上的更加频繁。”
沈绣婉脸颊一红:“你别笑话我。我今儿还有一件事求你。”
“你且说来听听。”
“你们做生意的,名下不都养着律师吗?能否借我几位镇镇场子?万一金城对女工们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也好依据律法拒绝他。”
白元璟认真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沈绣婉紧了紧手里的牛奶杯。
是了。
金城确实不是那样的人。
她记得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有一次云珠和那些学生游行示威,当时燕京的巡捕也抓了不少学生进去,最后全被金城动用关系放了出来。
这一次,应当也不会例外吧?
他对她不好。
但他心里,是肯体恤治下百姓的。
她这么想着,却不知怎的,又有些惴惴不安。
督军府。
沈绣婉过来的时候,瞧见府门前守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他们搜检过她的拎包和衣裳,才摆摆手放她进去。
她被一个圆脸士兵领着穿过回廊和楼梯,终于来到了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外。
她推门而入,看见金城独自坐在长桌尽头,正低头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冬日的光线透窗而来,将他的侧脸照得轮廓分明。
她唤道:“金城?”
傅金城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