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4章(1 / 1)

她受众神恩赐 兮树 2357 字 7个月前

赫尔墨斯知道自己在梦中。

一个又一个、漫长得足以让他忘记梦境与现实边界的梦。

其中一些是映照在精神之海中的回忆倒影。

他从一个苦涩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阴森昏暗的大地深处。他楞神片刻终于恍然想起,他为了遵守对赫卡忒的承诺而来。

降到比冥界更深的地下便是深渊坑洞塔耳塔罗斯,此处是同名原始神的所在,亦是众神的监狱。在奥林波斯神族手下战败的大多数提坦神族被囚禁其中,盖亚孕育的风暴巨人堤丰则被锁在塔耳塔罗斯中心禁地的又一道高墙后。

青铜城墙环伺深洞,塔耳塔罗斯唯一的出入口由百臂巨人们把守。他们在铜墙内侧巡逻,并不在乎是否有不速之客闯入--在塔耳塔罗斯,更危险的永远是墙内之物。

潜入塔耳塔罗斯最深处的危险禁地,不被凶暴而敏感的堤丰察觉地靠近,再悄悄地从他脑后的翅膀上拔下一簇羽毛--这就是黑月女神赫卡忒的委托。

确实是个凶险的难题。然而对赫尔墨斯来说,只要小心并且快速行事,轻而易举。

他隐匿身形,比羽毛飘落更轻地落到一无所觉的巨人后方,快速利落地偷走了一把羽毛。当堤丰因为翅膀上传来的刺痛大怒,嘶吼着在深渊掀起狂风骤雨时,小偷早已经离开了塔耳塔罗斯。

他直接拜访赫卡忒在地下的宫殿,将羽毛交给她。他没有问她为何需要这件东西。他对这些事彻底失去兴趣。

从赫卡忒那里告辞,赫尔墨斯再度造访伊利西昂。

他并没有试图去寻找潘多拉的灵魂。不需要确认,他知道她一定过着平静的死后时光。

况且,法奥常在潘多拉附近。她变得和其他乐原住民一样,再也看不见金发男孩。但他依旧忠实地陪伴在她身侧。而只要赫尔墨斯出现,法奥就会开始破口大骂,驱赶野狗似地朝神使投掷石头。

赫尔墨斯的目的地是伊利西昂的梦之海。

躯体、精神、灵魂,生前的经历在三者上都会留下不同程度的烙印。莱瑟之水不仅将铭刻灵魂之上的痕迹抹去,也消融灵魂与精神之间的联系。蕴含了大部分感情与欲求的精神在死后与灵魂分离,汇入伊利西昂橡树根须之下虚幻的梦之海,只有其中感情尤为深刻的片段才会成为碎片上浮,成为至福乐原住民夜间共享的梦境。

赫尔墨斯的双蛇杖能够打开通往梦之海表层的道路。

只要有机会他就会一次次地下潜,在难以计数的碎片中寻觅熟悉的踪影。

潘多拉与他毕竟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并不会被他的错误完全磨灭。只有一点也好,他想要她曾经因为他快乐过的证明。他渴求这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不是最后只能由他的假设填满的余白。

今日也不例外。

赫尔墨斯小心地触碰亡者的精神碎片,像拨开花瓣,在确认完毕后将无关的那些放归梦之海的潮涌。下一片,再下一片……

昏暗的洞窟刺入他的神识。似曾相识。

确切说,他见过这洞窟面目全非的模样。

结局抹消了一切过程。当然是这样。

他用她的眼睛看着死亡披纱到来。一遍又一遍。直到耗尽神气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已经被扔在至福乐原外。

那之后,赫尔墨斯回避至福乐原很久。但在梦中,这段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继续履行身为使者的职责,传递消息、为人间带去财富与好运。身为渡灵人,他免不了与卡戎照面,但他们默契地对一些事只字不提。宙斯没有多做询问。在外界看来,赫尔墨斯至多缺席了庆祝击溃癸干忒斯的那一场盛宴。

厄洛斯又向赫尔墨斯射过几支金箭。也许因为他自行逼出了金铅双箭,赫尔墨斯对爱欲之神的恶作剧感知倍加敏锐,厄洛斯没能再得手。

阿波罗不止一次找他喝酒聊天。勒托之子出于好意,然而这份关怀的意图过于露骨,笨拙且无用。在赫尔墨斯的操使下,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偏离阿波罗想要谈论的方向。

赫尔墨斯无法和这位异母兄长那样,坦率表达喜怒哀乐。并非因为欺骗之神那个侧面天然的束缚,他只是觉得倾吐毫无意义。如果忏悔自白能让潘多拉复生,他不介意向天上地下的每位神祇都诉说一遍前因后果。然而阿波罗能给的终究只是诚恳的劝慰。

每当阿波罗离去,赫尔墨斯就会忍不住把刚才几乎没动的神酒喝干净。

神明不会因佳酿失去清醒,但他可以骗自己醉了。

然后他就找到借口,凭一股不存在的酒劲冲到伊利西昂,隐匿气息,换上另一张脸,扮作陌生人,与潘多拉居住的农舍隔着一片原野路过。仅此而已,没有驻足,没有搭话。他明明没有勇气一窥她如今生活的究竟,却一次次地做这可笑的无用功。因为他还抱有一丝无法坦承的幻想:如果她注意到他、由她主动搭话,那么就不算他无耻地打扰她死后的安宁。

最惊险的一次,她恰好打开门,与他这个过路人遥遥地对视。她当然没认出他就是送她前来的神使,只站在门口,朝他礼貌且友善地微笑。赫尔墨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来得及回一个微笑,他总觉得自己落荒而逃了。

他路过的时候,她门前的小径上可能会多几朵风吹来的异色花朵。但她大概从来没有注意过。

这样的结局他就该知足。虽然称不上美梦,但宁可在这个时刻止住。

但这毕竟是个噩梦。

地点与昼夜唐突转换,赫尔墨斯正乘着夜风掠过伊利西昂寂静的原野,穿入远离村落的平缓山地。其中一座丘陵远看平平无奇,他径直朝草坡上飞,一头扎进去。茵茵碧草颤动扭曲,开出一个小口吞没众神信使的身影,随即恢复平静。

障眼的迷雾后是一座山丘,顶端有一间石屋和一座神祠。

癸干忒斯战争告终后不久,阿波罗就将潘多拉的躯体交给赫尔墨斯,体贴地没有过问葬礼事宜。因此他自然不知道,赫尔墨斯在伊利西昂的某座神祠中供养着她与魂神分离的身体。

赫尔墨斯依然没有放弃。

一定有将死亡气息驱逐出潘多拉灵魂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她的精神自然会受到召唤从梦之海脱离,与灵魂一起回归他想方设法维持原状的躯体。

他知道这执念脱离常轨,是疯狂的愚行。

但真要计较起来,在岩洞上的那些双蛇杖符号映入眼中的那刻,他大概就疯了。他只是掩藏得很好,甚至骗过宙斯的眼睛,表现得近乎正常。

赫尔墨斯在橄榄树环伺的庭院降落,径直走向神祠。他的步子陡然顿住。

本应上锁的神祠门竟然开着。

门后的是--

赫尔墨斯在这个时刻惊醒,却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

他站在一座美丽的花园里,细草娇花随着风向他点头。困惑地听了片刻树林婆娑,他懵懵地回忆起来,刚才的都是前尘旧梦,这次一切都已经不同。都怪暖风和煦,他又犯糊涂了。是的,他躲开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时赶到,将潘多拉从厄庇墨亚带走。然后他们如愿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魔盒开启都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为什么,当树荫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足下像生出泥沼,冰冷的恐惧缓慢地攀上心头?

“赫尔墨斯。”

潘多拉在呼唤他。

躯体自顾自地动起来。他分开橄榄树的枝条走过去。

潘多拉坐在树下的高背椅上。

叶间漏下细碎的日照,她的长发挽成一束垂落肩头,闪着银白的微光。

“我的时候到了。”她轻轻说,干瘪瘦消的脸颊随微笑陷出深痕。

“……不。”

晨曦女神为爱人求得永生,却忘了要求永远的青春,于是她只能看着他老去。而赫尔墨斯甚至没能给潘多拉永生。她猜到永生的代价,不愿意饮下仙馔密酒,不想让他遭受惩罚。

“我和凡人一样变老了,”潘多拉将手背凑到眼前,端详皮肤上的衰老斑纹;而后她抬眸看他,灰色的眼睛比记忆中浑浊,却更为静谧,她打趣似地喃喃,“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不,我也可以老去。”这么说着,赫尔墨斯面貌更迭,黑发如覆霜雪,顷刻之间衰老。他走过去,在潘多拉足前低下去,单膝落地,按住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几近是恳求地向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微笑:“你看?我们一起变老了。”

她看他良久,宽容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眼皮沉沉地向下坠。

“潘多拉……不。求你了……”

“我很幸福。”她向他最后笑了一下。

她没有再睁开眼睛。她开始丧失温度。她变得僵硬然后坚硬。她回归黏土的本貌。她开裂。她失去形状。她碎作尘埃消散。

好在只是一个噩梦。

赫尔墨斯再次醒来。这一次,是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他有些晕眩,花了良久才捋顺前因:他躲开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时将潘多拉救走。他骗她喝下仙馔密酒,告诉她只需要忍耐一年。而后,他因为违背对阿波罗的誓言,在斯堤克斯的力量影响下陷入无知无觉的长眠。

现在他终于醒来了。

赫尔墨斯坐起身,环顾四周,蹙眉感到疑惑。周围太安静了,有样放置在他胸口的东西随动作滑落地面,金属物件落地的脆响分外刺耳。

他循声看去。

雕刻有双蛇图案的金腰带躺在那里。他赠予潘多拉的那条。

赫尔墨斯一瞬间理解了其中的意义:她不再等他。她离开了。他又失去了她。

是因为另外爱上了谁?还是想起了什么不曾发生的憾恨?不知道,不清楚。因为这个噩梦在这里结束。

赫尔墨斯从梦中醒来。

也许他们无法有快乐的结局。他想。不如根本不曾有过开端。

赫尔墨斯迅速打量四周,奥林波斯山巅的金色殿堂一如既往地洁净宏伟。在庄严的仪式上,他居然罕见地走神,做了一串不愉快的白日梦。而在大殿中央,由赫淮斯托斯塑造、由宙斯赐予灵智的年轻女性站在那里,不说不动,安静地等待。下一个给予祝福的是他、诡辩之神、众神的信使赫尔墨斯。

“我--”

赫尔墨斯来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半拍。

“我赐予你动听的嗓音,还有巧言善辩的唇舌。”

他轻轻触碰她的嘴唇,而后转身离开,来到天空之座前禀告。

“我父宙斯,刚才一瞬间,不知为何,我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我请求您动用看破一切的双眼,甄别我异常的缘由。”

万神之王讶然抬起眉毛,凝神注视赫尔墨斯,随即笑了,朝着虚空扬声道:“厄洛斯,恶作剧也要看场合。”

爱神无可奈何地现身,撇嘴叹气:“真是无趣。”抱怨归抱怨,他收回了射中赫尔墨斯的那支金箭。

众神的礼物随后由宙斯赐名。赫尔墨斯奉命护送她前往凡间而后归来。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奥林波斯的宝盒在某一日开启,灾祸散布人间。盖亚与厄庇墨透斯试图反叛而后理所当然地失败。无人知晓开启魔盒的新娘最后是什么下落。也无人在意。

因为赫尔墨斯再度醒来了。

他几乎分不清眼下这个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也许真假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巨大的力量刚才在不远处一瞬间爆发,余波的冲击之下,他短暂陷入混乱,错以为落进长串荒谬的幻梦,一个比一个短暂。

赫尔墨斯定神环顾四周。火焰之野消失了,被纯粹的黑色覆盖,广阔、静寂,延伸到大地与天空的尽头。视线下移,他看到了潘多拉。他就站在她身侧,但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她。

潘多拉已经恢复正常的身形,仰卧在漆黑的旷野之上,艰难地喘息着。

他向她俯身,轻轻触碰她的发丝和脸颊。但是她没有眨眼。

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已经看不见了,感觉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的呼唤。

不仅如此,像被他的动作惊动,附着在大地与天空之上的黑影被寂寥的风吹起,宛若一颗颗无法发芽的蒲公英种子。灾厄之灵开始消散,因为它们寄宿的躯体崩溃了。

冷却。变硬。露出本貌。碎裂。消散。

他又迟到了。

“啊啊……”

支离破碎的音节从赫尔墨斯的唇间逃逸。

他狼狈地坐倒在地,抓着不存在的一捧碎屑。

该醒来了。他告诉自己。噩梦而已。他闭上眼。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他睁开眼,视野中褪色的荒野开始剧烈摇晃。为什么他没有醒来?这不是梦吗?这不该都是梦么?没错,只不过是又一个噩梦。都是梦。

世界又开始扭曲变形,熟悉的力量拽住他向更深的水域沉没。

“我在这里。”身后传来语声。

赫尔墨斯瞳仁骤张。

“我在这里很久了。”

柔软的手从后搭上他的肩膀。

与他一同向着噩梦螺旋的底部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