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
周围的光线并不刺目,泪水却兀自涌现,从眼角滚落。仿佛做了个余韵糟糕至极的噩梦,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从思绪到感官都像被冷雾缠住,麻木又滞涩。
虚景中有什么在动。
她定睛凝望,原来是如水晶雕刻而成的剔透淡色花朵在徐徐摇晃。
这不可思议的花卉她见过。数步外汩汩涌动的清泉、还有回环这小小花园的四面廊柱也都不陌生。这里是奥林波斯山顶众神的宫殿中的一隅。
奥林波斯。仿若被迷雾笼罩的思绪随即一点点地复苏,变得明晰。
她陡然抽气颤抖,犹如被剧痛侵袭,整个人向内蜷缩。
她是潘多拉,受众神恩赐、为人类送去灾厄的礼物。
“梦”中她也曾经在奇花异草的环绕下小寐,接受洁净圣泉的净化,驱除至福乐原水土残留的气息,而后登上天马牵引的金车,离开雪峰前往名为厄庇墨亚的人间之城。
厄庇墨亚。
潘多拉腾地坐起,下意识环抱双臂,呼吸急促,惶然环顾四周。她僵硬地来回打量身周景色,还是无法确认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梦。她缓慢地深呼吸,倾听自己的吐息,触碰自己的肢体,用力在腿上腰间都掐了几下。这确实是她的身体,完好无缺。她愣了愣,随即又翻来覆去地察看自己没有任何伤痕的双手。
这里真的是奥林波斯吗?会不会是她死后渡过阿刻戎河,踏入了那片晦暗雾气掩藏的幻境?不,如果她已经死了,就不该记得发生的一切。
可她确实死去了。
潘多拉记得很清楚。那与窥探他人梦境碎片的临终体验完全不同。她不愿意回想,甚至不敢闭眼。感觉只要眼睑阖上,她就会重新落入最后时刻那绵长而稀薄的折磨中去。
最后的记忆是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冷冷闪烁的白色光辉。
原来她真的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去了。
没有谁来救她。
一个名字将要浮上心湖水面。潘多拉揪住胸前衣袍,用力摇头。她不要再想。她害怕疼痛。跳过最后,她试图追溯记忆源头,从头捋顺来龙去脉,很快察觉许多零散的片段重叠模糊,有什么不对劲。但她一动念头去追究缘由,脑海中便犹如风暴侵袭,浑噩的钝痛激得她晕眩恶心,几乎无法支起上半身,只能撑着草地急促喘气。
“潘多拉?”
背后传来她最不想听见的嗓音。
好像有冰冷的利刃要从内将她剖开,喉舌也仿佛被锁住,潘多拉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么表情,只有深深地低下头背对他,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脸。
轻柔的一声叹息,来人有些歉然似地说:“该启程了。”
她想要尖叫,想要回身质问,想要远远逃走。但她最后做的,却是调动浑身力气,运用从对方那里学来的伪装本领,松弛紧绷的面颊,勾起唇角回头。但她没有真的看着对方,眼神落到他肩膀后远处石柱上的一条棱线上。
“赫尔墨斯。”她的声音很低,即便有些沙哑也掩盖过去。
兴许是考虑到在暗处有其他神祇窥视的视线,他的口吻很客气:“不用担心,也不必紧张,我会护送你到厄庇墨亚。”
他伸手拉她起来,指掌触碰之时,似乎因为她的手发凉而愣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只有在转身引领她往金色殿堂去的时候,他隐秘而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上一次赫尔墨斯也是用这小动作安抚她临行前的不安。
在这个时刻,他是否已经决定要弃她不顾了呢?潘多拉看着众神信使的背影想,同时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可能更激烈的情绪都已经在一笔一划中燃尽了。
也许她做了个过于真实的预知梦,但也可能是她的不甘引发奇迹,竟然让她回到了过去。
不论事实真相是哪种,潘多拉都很清楚前方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恨意、懊悔、不甘、悲恸、愤怒,对这些在伊利西昂梦之海中领略的诸多丑恶感情,她此前理解字面意思却无法领会。但现在已经不同。她因普罗米修斯引发的一切而死,但她现在反而能够为普罗米修斯愤慨。不仅如此,刻入她本能之中的对神明的敬畏也消失殆尽。
她不打算顺从地接受众神的安排。
可她的一切都由神明给予,傀儡又能拿造物主怎么办呢?
潘多拉垂下眼睫,飞快思索起来。
即便她不去主动打开奥林波斯的魔盒,众神也有得是她无法想象的手段,轻而易举就能让她不小心将其开启。甚至于说,哪怕祂们设法让其他凡人打开盒子,魔盒终究是她携带的大礼,很难相信会有人相信她纯然无辜。再加上厄庇墨透斯早与盖亚合谋,就等着奥林波斯散布灾厄好掀起反叛,不论经过如何,魔盒开启后,他很可能都会将罪名推到她身上。
创造她的众神只给了“潘多拉”一条路,她偏离再多也会被拉回去。
那么,是否要与她的“丈夫”合作?如果在婚礼当夜就挑明,主动提出帮助厄庇墨透斯反叛,也许还有谈判的余地。
潘多拉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但她不想与厄庇墨透斯合作。
提坦神族一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却偏偏要让她在缓慢的折磨中死去。
况且,虽然她不知道那之后奥林波斯众神与盖亚的争斗结果如何,但从城中的状况来看,厄庇墨透斯无心保护凡人子民,甚至需要倚仗盖亚加护,除了禁止人类供奉奥林波斯神以外,并不能为大地女神提供多少助力。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并不是普罗米修斯,他根本没有能力威胁到奥林波斯。
想到这里,潘多拉愣了一下。
她最渴望的结果,原来竟并不是自己求存,而是……
赫尔墨斯突然回望。
潘多拉来不及回避,心头一跳。她差点抽手挣脱他。
原来他们已经沿着回廊到了金色殿堂近前。
“别担心,”赫尔墨斯轻声重复安慰的词句,“一切都会顺利的。”
后半句却更像说给自己听。
上一次他说过这句话吗?潘多拉记不清了。但他说话的方式和以前似乎有所不同,不再和气地调笑,直接且坦诚。非常奇怪,在她试图比照的那刻开始,记忆中赫尔墨斯带她离开奥林波斯前往凡间时的细节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最无可理喻的是,哪怕知道所有的承诺终将成为谎言,在与他柔波流转的翠绿双眸对视时,她的胸口竟然依然会蜷缩起来,一圈圈漾开的是又痒又烫的**。他因为与她四目相对而加深一点笑意,她的心跳依旧会加快,假意勾起的唇角也不再需要费力便能维持笑容。
是爱慕刻入身体,还没来得及磨灭?
还是说,即便如此……她依旧爱他?
潘多拉匆忙低下头,佯作腼腆。不避开赫尔墨斯的注视,她恐怕会因为屈辱的刺痛而颤抖起来。紧抿嘴唇,在下唇咬出一丝血痕,否则问句就会漏出来。
为什么?短促的问句在脑海中灼烧。不知道究竟在向谁发问。
在意识因为空气稀薄而变得迟滞最终停止运转前,她反复想过他没有来救她的理由,努力地为他开脱然后逐一否决过,她甚至在昏沉与清醒之间的幻想中构思过质问谩骂的恶毒词句,最后认定已经无所谓,有机会她也不会询问缘由。如果他真的爱她,又怎么会放任她独自死去。都是假的,来自不死者的宠爱与她无保留的爱根本不同。不过是神明心血**的玩物,随手丢弃,转眼即忘,仅此而已。
但为什么此刻她还是想要发问,想要不顾一切地向赫尔墨斯求证?难道她依旧存一丝荒谬的希望,妄想能够在他的言行里找寻出一点点的真心?
多卑微多可笑,潘多拉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她抬起头,灰眸动人地闪烁着,向赫尔墨斯露出笑容: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有您在。”
赫尔墨斯恍惚地沉默片刻,加大握住她手的力度,转身领她走进众神汇集的殿堂。
之后的一切与潘多拉记忆中没有任何差别。
自恢弘穹顶正中投射的那束耀目光华之下依然摆着两把宝座,宙斯与赫拉端坐其上。赫尔墨斯上前禀报,从父神那里接过某只贵重的宝盒,而后当着在场诸神的面交到潘多拉手中。这是宙斯给予凡人的另一份礼物,理应由她暂时保管。
随后,万神之王下达许可,命令神使即刻携带潘多拉前往厄庇墨亚。
潘多拉一言不发,表情恬静。
在踏入宙斯坐镇的这片领域之前,她的脑海中已然再无多余的念头。
她任由赫尔墨斯带着她往大门外整装待发的天马车队行走。
在即将离开放置天空之座的大殿之前,潘多拉忽然驻足,仿佛对众神的居所眷恋不舍,回首崇敬地仰望金色殿堂瑰丽难言的高壁与华顶。
厄庇墨亚是人间最为高洁伟岸之城,但凌驾厄庇墨亚至高处的宫殿依然无法与奥林波斯媲美。
这是自然。奥林波斯众神以手持雷霆的宙斯为首,祂们击败提坦神族,将提坦神王克洛诺斯与他的追随者们击坠天空。祂们创造人类并将其灭绝、而后又赋予新生。祂们以蜜露与仙馔密酒为食,与死亡无缘,不受疾病侵袭,亘古不灭。
而她是奥林波斯众神创造的非神非人之物。
她也许应当感激祂们赐予生命。但既然要她承担为凡人带去灾厄的重责,又何必给她灵性与感情,甚至教会她爱欲与希望。
大地无法掀翻天空,厄庇墨透斯无力颠覆奥林波斯,与祂们相比,潘多拉更加弱小无力。但此刻她与众神同样立于云端之上,身处圣域最为神圣庄严的金色殿堂。
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她会立刻被怒雷消灭,但那又如何呢?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赫尔墨斯神色陡变:“潘多拉!”
但已经迟了。
一声轻响,魔盒开启。
难以名状的黑影从盒子里飞出。
不幸、劳苦、疾病……一个接一个地,本该降临人间的灾厄落于奥林波斯,肆意吞噬着圣域纯净的神气,四处流窜,发出似哭嚎似狂笑的尖利嘶叫。
“区区造物,胆敢亵渎众神居所!”
雷光咆哮着袭来,已经获得实体的灾厄在潘多拉头顶身周聚集,替她吞下万神之王的雷霆,刺目的火花迸裂,黑影仿佛承受不住强大的力量,将要就此消散。
然而下一刻,黑影骤然膨胀,只比此前更浓郁。不仅是仙馔密酒的神气,天空之座的怒雷竟都成了它们的饵料!灾厄肆无忌惮地游走觅食,彻底遮蔽穹顶天光。
不过瞬息,金色殿堂情势已然数次变化翻覆。
但潘多拉恍若不觉,转向赫尔墨斯。
明明是本尊,他看起来却像座失去表情的石像。
盒底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无形无色,等其余灾厄已然散逸,这才要飞出来。
但在那之前,啪,潘多拉看都不看一眼,利落地将魔盒阖上。
而后,她向赫尔墨斯粲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