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潘多拉周围流动着黑暗。
她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触碰咽喉,张开嘴唇,徒劳地呵气。
摇摇晃晃地站直,她借着昏暗的光线摸索。
走了三步,她就从一边岩壁摸到另一边同样冰冷的岩壁。距离头顶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光亮,不知道是太阳还是月亮,还是什么别的存在。习惯了地动山摇的雷暴与呼啸,这里安静得令她毛骨悚然。除了自己呼吸的回音,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是这里唯一的生命。
潘多拉很快判明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遗弃在盖亚的领域深处--地下某个狭长洞穴的底部。
失去嗓音无法呼救,潘多拉转投最笨的办法,用手掌拍击岩石表面。
回响低而沉闷,即便有人经过遥远的地面出入口,也肯定听不到。
于是她弯着腰在地上摸索,收集经年累月落在地上的碎石块,然后朝着上方的石壁投掷。她祈盼有人能注意到地下传来的响动。每呼吸一次,投掷一次,石头与石头有规律地撞击。等石子落回地面,她再次摸黑一块块捡拾回来。循环往复。
偶尔,坠落回来的石头会砸到她,可能擦破皮,有时很痛,但潘多拉已经不在意。
她知道以这种方式获救是微茫的奇迹。但她必须做些什么。身体活动起来重复同一件事,她就可以不去想别的。
舒展了一下酸胀的手臂,潘多拉换了个方向,又扔出一块石头。
噗通。
只有一声落到什么表面的声响,石块没有落回穴底。
潘多拉的心顿时狂跳起来:那个方向还有别的空间!
她向旁边挪动了半步,再度投掷。石头又一次去而不返。尝试了数次之后,她断定石块消失的位置有颇为宽敞的空间。再仔细端详,从高处隐约透出的微光,似乎也来自那里的更深处,因为角度偏斜,光源乍一看似乎来自更遥远的上方。
出口也许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遥远。只要她想办法上去,说不定就能逃生。
双眼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潘多拉努力辨析岩壁的轮廓。虽然陡峭,但并非完全竖直,表面有一些凸出可以着力的点。她可以试一试。
谨慎且仔细地观察后,她选定了开始攀爬的地点。
及脚踝的长裙不便行动,潘多拉拆下肩头固定衣服用的别针,在布料上戳出一系列洞孔,然后费劲地撕扯了一阵,终于将膝盖以下的裙摆扯下。想了想,她将撕下的衣摆揉搓卷成一长条,当作绳索绕在腰间。她知道自己未必有把短短的布绳挂在岩壁上的能力,但聊胜于无。
平复了一下呼吸,潘多拉开始攀登。
最下端的岩石表面粗粝,还算容易着力,只要用力抓住上方凸出的石头就不会掉下去。但她的膝盖和小腿前侧不免与岩壁磕碰摩擦,立刻火辣辣地生疼。她咬住嘴唇,随即想起,不论是痛呼还是呜咽,她其实都发不出来了。
越往上,岩面逐渐变得愈加光滑,能借力的地方越来越少。这还不是最糟的。攀爬比潘多拉预想中还要耗费力气,磕破的伤口在其次,她急促地喘气,身体隐隐发烫,乏力的手臂和腰背一使劲就酸胀得发抖,双腿也变得如灌铅般沉重。
微光还是那么遥远,她想要回头确认自己爬了多高,才扭转脖颈就险些松手掉下去。她抽气,身体紧紧扒住岩面,不敢再动。
以壁虎般怪异且难受的姿态休息了一会儿,她重新开始向上挪动。
从一个落脚点到下一个的间歇,她每次都必须停下蓄力许久。
本就昏暗的视野摇晃模糊,是从额际垂落的汗水流进眼睛。也许是这个缘故,周围好像比刚才要明亮一些了。她用力眨眼将水滴挤出去,仰头张望。并非错觉,她离光线来源处更近了,甚至能够看到岩壁终结处的洞口轮廓。
潘多拉忽然又有了力气。她咧嘴对自己笑了一下,伸长了手臂,艰难地摸到斜上方石头凸起的边缘。再够出去一点,再一点……把手掌往上移动,收拢手指抓住。
抓是抓住了,但距离拉开太大,她的双足踮起到最高然后兀地滑脱。
有那么一刹那,潘多拉的身体几乎悬空,全身重量全都压到手臂上。混乱之中,她疑心听到了关节脱臼的脆响。也可能是岩壁表面的碎石被她踢入洞穴底部。
她什么都顾不上,把身体往岩壁上撞,另一只手和双脚胡乱地摩擦摸索着,想在承受不住掉下去前找到可以固定的点。她的右脚先踩上略微倾斜的坡面,然后是手指偶然插入了某块石头的小洞里。
驱使着仿佛已然不属于自己的双臂,潘多拉喘息着向上伸手,去摸已经在视野之中的洞穴入口。先是右,然后是左。她双手扒在岩洞边缘狼狈地挣扎,蜷起背脊,弯曲手臂,想象自己向上弹跳,终于上半身趴伏着撑上平地。强撑着把手臂前挪,她将下半身也拖上岩壁后,浑身脱力,瘫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止不住地咳嗽。
眼前发黑,潘多拉咬了一下舌尖。
光,她看得到光,就在斗折的洞穴更深处,岩石中破开的拐角后。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洞穴侧边,扶着岩壁站起来,倚靠着向前迈步。
还有最后一点,只要拐过这块岩石,外面就是--
从空隙中钻出去就进入另一个洞窟,狭长,逼仄,像是甬道。
那指引着潘多拉一路攀爬到这里的白光在通道的尽头。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止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这里确实是出口。或者说,曾经的出口。
巨大的、色泽与质地都与岩洞内部迥异的石块封住了洞穴尽头。而在光洁的灰白色岩石表面,一连串玄奥的图案结成圆形的石刻纹样,安静地发着光。不需要懂得术法,潘多拉也立刻明白,石刻是锁住这地下洞穴、还有她这不祥怪物的某种封印。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追寻的光明还有生机的真实面貌。
双腿发软,膝盖无力地落地,她瘫坐下去,几乎是习惯性地摸索,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朝着石刻投掷过去。
在撞上封印的瞬间,石块化为粉末。
她无声地笑了。
也就在这个时刻,潘多拉陡然注意到,在这个洞穴之中,不论是在更昏暗的底部,还是这甬道之中,她都没有听到过风声。这不正常。
她清醒地做出假设、排除不太可能的那些,得出结论:
除非……这块巨石的用途不仅在于堵住出入口,也封住了空气元素的流动。
是触碰石刻期待她也会立刻被灼烧殆尽,还是爬回洞口跳下去更干脆?潘多拉禁不住自暴自弃地想。不过她连原路返回一跃而下的力气都没了,其实用不了多久,她大概就会无法呼吸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啊,当然,她可以继续祈祷,期冀赫尔墨斯会及时找到这里。
她努力过,拼命地求活给他时间。但已经够了,可以不用继续欺骗自己了。潘多拉在心里轻声地说。他不会来了。
他当然会有许多没能来接她的理由。也许是实在无可奈何,抑或是原本就打算背弃承诺。但结果都一样。他没有带她走。
潘多拉缓缓地躺倒。肢体的痛觉开始复苏,她眯着眼睛忍受,石刻冷冷的光成了睫毛之间晕染开的一团白。相似的景色她在哪里见过。
是在伊利西昂的最后一天。
伊、利、西、昂,至福乐原,多好听的发音,多遥远的幻梦。
她坐在赫尔墨斯神庙后的悬崖边上,拨着里拉琴弦,练习催听者入睡的魔曲。想到次日这段美好得令她心悸的时光就要暂告段落,她有些心不在焉,弹错了几个音。
“在想什么走神?”
她腰间忽然一紧,赫尔墨斯凑过来朝她脸上吹气。他明明已经活了很久,在她面前老是做些幼稚行为。不等她答话,他又埋怨似地来了一句:“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到悬崖边上来。万一你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
潘多拉笑吟吟地回答:“我会尖叫,然后您会立刻飞过来接住我。”
赫尔墨斯扬起眉毛。
她搁下里拉琴,朝他眨眼,撑在身后的双手一推。
脱离崖尖,她朝着礁石和湛蓝水波快速坠落。
下坠猛地停止。
潘多拉睁开眼,赫尔墨斯双臂箍着她贴近胸口,用力得她有点疼。
他神情莫辨,只是盯着她,像要将她吸进去困住,从春末夏初密林那偷来一捧的浓绿,是融化后冷却的翡翠,贸然入水会无法脱逃的静谧幽潭。
她勾起唇角,伸手触碰他的面颊。仿佛在宣告她的正确、她的胜利,也证明她的盲信,以及他们共享的一点疯狂。她可以不问原因地从悬崖上跳下去,坚信他会接住她。这是个绝佳的比喻,形容他们离开伊利西昂之后的计划恰如其分。
赫尔墨斯抓住她贴在他颊侧的手。她看见自己映在他眼瞳里的倒影,像风穿过花丛,随着他的微笑几不可察地摇曳着。
托住他们的力量骤然消失。
浪花溅起雪白的浮沫,他们跌进水中。
长串的气泡向水面逃逸,他们继续向水底下沉,朝着洁净的白沙和缤纷珊瑚礁降落。
潘多拉紧闭双眼,赫尔墨斯贴过来吻她,一口口地将气息渡给她。
入水的一瞬间她觉得冷,但很快习惯。她缓缓启眸,为海底意想不到的绚丽景色目眩神迷,迟了几拍,她才意识到即便与赫尔墨斯分开,她也在粼粼水波中自如地呼吸。不知道他又使用了什么神奇的小技巧。
见她惊愕地睁大眼睛,赫尔墨斯就笑起来,一连串的泡泡载着他愉快的吐息拂过她鼻尖。爱捉弄与善欺骗只是一线之隔,他喜欢给她惊喜,更喜欢欣赏她惊异之后的欢喜。而他的惊喜里,“惊”的那部分往往是真的,只因为他拿捏妥当,才让危险都成了结果上而言无害的余兴。
赫尔墨斯又侧转了脸低下来找她的嘴唇,仿佛离开她就不能呼吸。
前一日晚上他就有些失常,太热烈反而透出绝望。
虽然看起来能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但他也会不安。潘多拉想。但她很高兴他是因为她才心生恐惧。
末梢带卷的黑发在水中摇摆,像闯进她视野的柔软水藻。若隐若现,时不时地,她看见水面之上的太阳,一团遥远的、轻轻晃动的白光。
只是这次,她无法浮上去。因为她孤身一人,赫尔墨斯不在这里。
潘多拉像搁浅的鱼,在洞穴地面蜷曲起身体,大口地呼吸。
如果没有在伊利西昂度过那段时光,一降生就直接被送到厄庇墨亚,结局是否会有不同?厄庇墨透斯需要她带来灾厄,盖亚还是会反叛,大概最后她还是会躺在阴森地洞的深处断绝气息然后腐朽。但如果没有知晓快乐,不曾有过对明天的幻想,也许她就不会那么恐惧并抗拒消亡,会更坦然地接受眼下的一切,会更少挣扎,不那么痛苦。
可是--
她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挣开,不再躲闪,盯着决定她命运的巨石。
可能是筋疲力尽了,她甚至不想为自己哀叹。
看了一会儿,潘多拉忽然注意到,就在出口的不远处遗落了什么东西。此前她的注意力被光源吸引,根本没注意到它。她手脚并用地向前挪动了一点,以便看清楚。
居然是那只来自奥林波斯的魔盒。
从随意摆放的位置来看,大概是厄庇墨透斯在封上洞口之前临时想起,才把这东西也一并扔了进来。
潘多拉想起盒子里还关着一样东西。
从厄庇墨亚的状况来看,宙斯意欲给予人类的灾祸已经散开,不幸,疾病,衰老,劳苦。那么剩下的还能是什么?
赫尔墨斯说为她准备了礼物,难道……那并不是谎言?
她慢吞吞地拖拽着身体靠近,用没脱臼的那只手把魔盒拨到面前。
伸手去开盒盖的时候,潘多拉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堪入目。伤口就不提了,指甲也无一完好。但她没有迟疑。迫切并不因为她觉得盒子里的东西能救她,她只是想知道。
血弄脏了众神的礼物盒,红色渗进盒子表面镂刻的花纹。
盒盖掀开。
潘多拉看不见的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洞穴中变得明亮宽敞,严丝密缝堵死出入口的巨石也不那么庞大了。她的身体变得松弛舒展且温暖,眼前不再有模糊的重影摇晃。她又有力气爬起来了。躯体和心灵的疼痛都消失了,心脏乐观地加速跳动。还没有结束。她要坚持下去。
因为他一定会来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