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了,我终于还是要去那座城市,终于还是躲不过。
是躲不过还是不想躲呢?人的心思如此复杂,哪容得了一一理清?剪不断,理还乱。
早上九点,准时走进公司。
刚一坐下,一杯茶就递了过来。
助理正讨好地看着我,暗中叹了口气,还是婉转地对他说:“能帮我泡杯咖啡吗?昨晚睡太晚,精神不够好。”
助理二话不说,直奔茶水间而去。
公司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早上从不吃早点,更不喝茶,咖啡却是少不了的。
助理小王是刚毕业应聘来的大学生,跟我不到一周。
每天比我早来,每天泡好茶等我。
我不太像别的上司那样直接地批评人,总是很“婉转”地告诉他说精神不好,请他改泡咖啡。
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他,但我还是想看他什么时候才能够领悟。
初踏入社会的人最需要的是遇到一个能指点他的人。
我当初工作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很好的上司。
她的方式还不一样,她先是不说,等我接连犯错之后,她就劈头盖脸地骂得我无地自容。
等我改过之后,她再轻言细语地一一指点于我。
她对我说过一句话:“从你参加工作起,子琦,你就是经济独立正式踏入社会的人了,你要为你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倚仗父母能靠一辈子?”看到小王,就想起自己刚毕业工作的样子。
我很愿意把自己的经验教给他。
阿娘常说,妹仔,我们苗家人是最耿直讲情谊的,我们要懂得将心比心。
这些我都一一记在心里,所以,在工作中,我的人缘也一直很好。
喝着咖啡,早上滴水未沾的喉咙慢慢顺滑起来。
拿起案头文件,开始交代工作。
小王一丝不苟记下,抱着文件出去。
安排好事情,再一气把咖啡喝完,我满意地拍拍手,好了,八卦时间到。
我笑逐颜开地跑进办公区,那里早就一片人声喧哗。
我们公司的办公区与别的写字楼没啥区别。
格子间,一人一格,主管们各自以玻璃门隔开。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上班时间,公司的办公区绝对不会有安静严肃的一刻,少有人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办公区内随时能听到嬉笑打闹声。
老总说,活泼的环境有利于提升工作热情和创造力。
同事说,没有**哪来的好片子。
女友娟子说,你们是介于平民百姓与娱乐圈的单位,不足为奇。
这些话我都赞成,我们公司是娱乐广告资讯公司。
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八卦,交流八卦,捕捉八卦,说白了就是时下流行的狗仔队!更何况,成天接触大小明星,不八卦都不行。
老总正与大海一帮人聊得开心,又有啥新八卦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估计动作幅度偏大,一帮同事全转头看我。
老总笑着说:“子琦,正说你呢。”
我笑着问:“说我什么?”大海在一旁接口:“安排咱俩蜜月行。”
我贼笑:“你家小若愿意当二房我没意见。”
大家哄笑起来,大海紫涨着脸皮瞪着我不敢再接口。
大海是公司出了名的二十五孝,给女友宁若吃得死死的。
同事给他念上联:水自清则无鱼。
大海能脸色不变地对下联:人自贱则无敌。
他在其他同事面前皮厚得要死,唯独怕我。
他要敢接口多嘴一句,我就让这随口的玩笑话变个味儿传到小若耳中让他把搓衣板跪平,谁叫他家小若认我当姐的。
老总打了圆场:“有个广告片,你和大海去趟B市。”
大海嚷道:“我可以回去找以前的老同学,这下好了,臭小子们,胡大海要杀回来吃你们个干干净净了!”老总笑着说:“可不是,特意照顾你和大海,工作之余和老同学聚聚去。”
犹豫了一下,我说:“我手上还有两个片子没搞定呢,助理才来,手生。”
大海一巴掌拍在我肩上:“子琦,你那片子早就交特效室了,让小王守着,你回来就差不多做完了。”
我张大嘴吸气:“大海,你真练过铁砂掌的?”大海憨憨一笑:“忘记你是女的了。”
一旁的同事又笑了起来,老总手一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和大海就去剧组报道。”
老总一走,大海就谄媚地说:“我还不是想你有四年没和你那帮姐们儿聚了才强力游说老总让你去,这不,皆大欢喜的事儿嘛。”
我不屑地说:“胡大海,怕是你家小若不放心你和别的女同事出差吧!”他嘿嘿一笑算是默认。
还没结婚就怕成这样,要是结了婚……我同情他!走进办公室随手关上玻璃门,怔怔地看向窗外。
还在下雨,听不到雨声,只看到一股股水流不停冲下来,总也看不清外面的街道与行人。
四年了,我终于还是要去那座城市,终于还是躲不过。
是躲不过还是不想躲呢?人的心思如此复杂,哪容得了一一理清?剪不断,理还乱。
不知不觉露出自嘲的一笑。
中国又有多少城市能称得上是政治文化中心?你沾了文艺的边儿,又选了这么个大公司。
心想还不如去个山沟沟里教书,一辈子待在那儿……终是做不到完完全全地远离。
回到家,给娟子打电话说要出差的事儿。
她大叫一声好:“要记得带土特产,带明星照……”我打断她的贪欲:“你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啊?”娟子愣了下说:“子琦,B市有多大?有多少人口?本地人都没走完过全城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我呆了半晌,颓然挂了电话,我担心什么呢?娟子没说错,城市够大,大的不可能会发生街头邂逅的情景剧,人多得不可能单单在人群里就出现他的身影。
睡觉,好好睡一觉,我对自己说,养足精神,早早拍完片走人。
第二天,我和大海飞到了B市。
机场两旁的杨树早落光了叶子,空着枝杈上顶着一个个老鸹的巢。
看习惯了C城冬天的绿意,这里的萧条才真像冬天,空寂苍凉。
车在高速上飞驰,想起弈曾经对我说,子琦,你知道杨树是长着眼睛的么?瞧,树身上这些就是。
你看,小杨树的眼睛清澈明亮,长成大树后,眼睛就变得深沉浓烈,等成了老树后,它的眼睛就变得混浊世故。
子琦,你有双小杨树般清明的眼睛。
我围着杨树转,一个个椭圆形的树节真的像眼睛,不由得惊叹地点头,真的哦,真的是有不同的眼睛呢。
弈,你说人为什么不能一直都有小杨树那样的眼睛呢?记得他当时笑了,他说,我的子琦就是。
我收回看杨树的眼神,心里想,弈,你错了。
如今唐子琦的眼睛已不再清如明溪。
到了宾馆,正在弄行李,大海就冲了进来:“子琦,跟我和同学一起吃饭去。”
“累了,不去了,自个儿玩好。”
大海低头哈腰地说:“小若指示,席间让打电话回去,你得在场。”
我一把扔下手中的衣物:“胡大海,该不是你旧情人也会到场?”大海望着我吃惊地说:“唐子琦,你眼睛是用孔雀胆泡过的?这么毒!小若都只是怀疑,我打死都不承认的。”
我呵呵笑了,叉着手要价码儿:“说吧,现银还是你这次包活儿?”大海恨恨地说:“唐子琦,年三十我一定去烧高香求佛保佑会娶你的人!”转眼间声音又低了下去,“毕业两年了,我从没联系过她。
今天来了只是大家一起聚聚,没别的意思。”
他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怀念,心就软了。
我对他说:“换件衣服就去。”
忍不住又多了句嘴,“我不会和小若说的。”
换了件套头毛衣,下面印花长裙,短靴。
卷发披到腰间,化了淡妆。
大海对着我吹了声口哨,夸张地说:“子琦,你穿裙子真美,我今天就靠你来撑面子了。”
我怀疑地看着他说:“胡大海,你这一米八二的身高,公司里出了名的头牌,你不去拈花惹草那是良家妹妹们躲过了桃花劫,也只有小若大义凛然肯牺牲。
我往你身边一站,明摆着就是棵发育不良的草,撑破天也撑不破你的面子。
说吧,今天除了帮你给小若请安表示清白外还有啥用处?”大海一脸兴奋地说:“那帮臭小子在学校就嫉妒俺的身板儿,我要不找个天仙似的人儿哪镇得住他们?我就一句,你是俺家小若身边那片蔫不拉唧的绿叶儿,这宣传效果!”我佯装大怒:“胡大海,我是上辈子欠你二斗米没还?你要我今生做牛做马?”大海马上投降,攀着我的肩说:“子琦啊,我们不是哥儿们嘛,为兄弟不就两肋插刀?以后换做是你,要我三刀六洞都成!”我笑如花:“得,你可记住今天这话,走吧。”
才进门,就听到一阵尖叫声,眼前人影晃动,男男女女全跑到门口拥抱大海。
我后退一步,笑着看他们闹。
有人说,人一生有几种感情,亲情,爱情和友情。
最铁的莫过于亲情,这是血亲,从出生起就烙进了骨子里,抛舍不去。
最真挚莫过于友情,特别是学生时代的友情,一个屋,架子**睡出来的,带着青春义气结交下来的。
两年没见,大海和他的同学们不管以前有多少交情,这种读书时的情感却怎么也淡不了。
笑着看他们,不由自主想起了我的那帮舍友。
心里一阵温暖,四年没来过这里,还真叫大海说中了,想念大学时的同学。
坐定后,我温婉地对每个人报以微笑。
大海和我不仅是同事,也是好友,加上他家叫我姐的小若,我也当他是自家人一样。
他不想我给他长脸嘛?那就收起锋芒端出一副贤良淑德的女人状好了,眼睛却偷偷在席间找寻大海曾经的那个女友。
一张圆桌挤着坐了十三个人。
除我以外,只有两个女孩儿,都是直发披肩,都是长相秀气。
同学聚会高兴了,两个女孩儿争着抢着说沾点黄的荤段子。
这时,个高儿的那个叫什么琴的正说着吸管与牙签的恶心段子。
虽说不是第一次听了,可她声情并茂地讲述硬是把老故事说出了新意。
正跟着众人笑着,小若的电话就来了,清脆的声音叫着我:“姐,可别让大海喝高了。”
我满口答应着。
这小妮子,平时欺负大海一整套,心里却是心疼得很。
大海能找着她,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这时,大海旁边一男同学突然说:“她说有事不来了。”
大海哦了一声,脸色不变,转头就把我拉出来,对众人说:“子琦不仅是我同事,还是我家小若的干姐。”
他的同学们闻声知意,酒杯子跟上了流水车间的传输带一样,没给我任何拒绝的时间,一杯接一杯轮着往我面前递。
我伸脚在大海腿上狠踢着,脸上带着笑,斯斯文文地端杯回应。
好不容易消停会儿,大海嬉笑着凑过来:“子琦,你今天终于像个女人了。”
我怔住,又一脚踹过去,估计是踹狠了,大海一声大叫:“啊!哈哈,哈哈!”夜色深了,同学散去。
站在街边我冷得直哆嗦,这儿晚上真冷!大海说:“子琦,我们走会儿再打的?”我看了他一眼,裹紧了衣服往前走。
街道被一排排晕黄的街灯照着往前延伸,看不见其他行人,我仿佛走在了荒漠里。
这里的夜晚特别孤寂,没有路边摊,没有路人,甚至没有声响,除了有车驰过时能感觉它还是个有活物的城市。
正走着,大海一步跨进路边的绿地坐了下来。
我站在他面前,真冷啊,这家伙,挨着他坐下。
就听大海闷闷地开口:“她没来呢,子琦。”
我腾地站起来,指着他大骂:“胡大海,你吃着碗里还想着锅里!你这样对得住小若不?”大海抬头看着我,眼睛带着乞求:“子琦,我是真爱小若的,我今天,我只是想起了,只是想起了……我毕业两年这是头一回来这里,我只是想再看一眼。”
大海不再有平时的嬉皮笑脸,俊脸上有种痛,我熟悉的那种痛,消退了心里的怒意。
我慢慢坐下来,手无意识地扯着面前的草。
听到他轻声说:“子琦,你知道么,我们班只有十个留B市名额,争破了头也留不下,只能分手。
她在火车站送我,我轻吻了下她的脸说了声保重就上车了。
等火车开时,我疯一样跑到门口去看,她早走了,连个背影都没有,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第一次哭这么伤心。”
我噗地笑出声:“大海,你一米八几的汉子趴在车门口哭,这形象真够滑稽的。”
大海转头盯着我怒吼:“唐子琦,你丫真会破坏气氛!”说完呆了半晌也笑了,“是啊,都过去了,再看又不会多一两肉,真庆幸能找着小若。
早点做完事回家吧。”
我笑着说:“发泄完就好了,你还该庆幸出这趟差,还是小若好吧?”大海长舒口气:“这样的大城市,其实哪比得上C城,就这破街上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在家这会儿街上现在还热闹得很呢。
子琦,以你的条件,在这儿读书不会没故事吧?”臭小子,转个心眼儿就想把我拖下水,我心里暗骂着没有回答。
望着面前一眼看不到头的街道,想起弈说过的话:“子琦,以后下雪的时候,我们一起把这条长街走完。”
十一月B市的夜晚冷得不行,风带着透骨的寒意。
我打了个寒战,站起来,对大海说:“好冷,回宾馆吧。”
大海没有再问,他舒展了下身子,却说了一句:“唐子琦,你的同学聚会我也要去,宁清派我保护你,重任在身啊。”
说完也不等我反应,抬脚就走。
回到宾馆,洗个热水澡躺在**,不期然想起大海说的那句话。
宁清,唉,你想知道什么呢?宁清是小若的大哥。
我认识大海后认得了宁若,接着就认识了他。
宁若曾骄傲地说,形容大哥只得八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她说的一点也不夸张。
我第一眼在宁家看到宁清时,他一身米白色西装,带着一身温文尔雅的书生气。
我以为他的职业会是老师,律师一类的,却没想到他却是C城宁氏的总经理,三十岁的标准金龟男。
记得当时我用手肘捅了捅大海,扬眉说,没想到你的宁若是宁氏的宁若呢。
大海还答我一句,谁规定宁氏的宁若不能找个平民嫁?宁清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小若有意无意为她大哥制造机会,常约着四人一起外出游玩。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瞧不出宁清眼睛里闪出的那种兴趣。
只是,还是那句话,齐大非偶。
更何况,我没有心动。
我惶恐不安地对娟子说:“我没有心动,像宁清这样条件好的男人我都不能心动了,我怎么办?”娟子语重心长地说:“日久生情你听说过吧?日子久了,石头人也会动心。
要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再找个人,等他填满了你的心,你就没法再去想别人,就会忘记了。”
于是,只要宁清约我,我都会去,一次又一次试着让他走进我的心,希望他能让我忘记。
可是,我不仅找不着动心的感觉,反而惹上了麻烦。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了我身边有个条件好的男友。
在大海眼中,小若眼中,我已标上了宁清字样。
非宁清者,概不接待。
我抗议无效,有次吞吞吐吐地对宁清说:“我们只是朋友,别老让别人误会。”
宁清看着我很平静地说:“我们会不只是朋友。”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我鸡皮疙瘩冒了一层。
人心是贪婪的,我招惹宁清想让自己重新开始,我这种心态叫做骑着骆驼找马。
我很鄙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