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91回延秋门君臣奔窜马嵬驿兄妹伏诛词曰:昔日穷奢极丽,今日残山剩水。
抛离宫院陟崔嵬,问团谁?昔日皇恩独眷,今日人心都变。
冰山消尽玉环捐,悔从前。
调寄“添字昭君怨”自古贤君相与贤妃后,无不谨身修德,克俭克勤,上体天心,下合人意,所以能防患于患未作之先,转祸于福将至之日,庶几四方可以无虑,万民因而得所。
如其不然,为上者骄奢**佚,不知敬天劝民;而极恶庸劣之臣,与那估宠恃势、败检丧节的嫔妃戚婉,擅作威福,只徇一己之私,不顾国家之事,以致天怒人怨,干戈顿起,地方失守,宗社几倾。
彼卖国权臣,以及蛊惑君心的女子小人固终不免于诛戮,然万民已受其涂炭,天子且至于蒙尘。
到那时,方咨嗟叹悼,追悔前非,则亦何益之有哉!却说玄宗听信杨国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战,遂至全军覆没,主帅遭殃。
潼关失陷,于是河东、华阴、冯诩、上洛等处,守将都弃城而走。
唐朝制度,各边镇每三十里设立一烟墩,每日黄昏时分,放烟一炬,接递至京,以报平安,谓之平安火。
那时平安火三夜不至,玄宗心甚惶惑。
忽飞马连报,说哥舒翰丧师失地,贼兵乘胜而进,势不可当。
玄宗大惊,立即召集廷臣商议。
杨国忠怕人埋怨他催战之误,倒先大言道:“哥舒翰本当早战,以乘贼之无备;只因战之不早,使贼转生狡谋,堕彼之计。”
同平章事韦见素道:“轻敌而败,悔已无及;为今之计,宜速征诸道兵入援,更命大将督率京中新募丁壮守卫京城。”
翰林承旨秦国桢道:“还须速敕郭子仪、李光弼等,急移兵以御贼入京之路。”
杨国忠却只沉吟不语。
玄宗问:“宰相之见若何?”国忠奏道:“征兵御贼,督兵守城,固皆要著;但潼关既陷,长安危甚,贼势方张,渐逼京师,外兵未能遽集,所谓远水难救近火。
以臣愚见,莫如车驾暂幸西蜀,先使圣躬安稳,不为贼氛所侵扰,然后徐待外兵之至,乃为万全之策。”
玄宗闻奏,未及开言,只见翰林承旨秦国桢出班奏道:“逆贼犯顺,势虽猖披,然岂能敌天朝兵力。
即今郭子仪、李光弼、颜真卿、张巡等,皆屡战屡胜。
近又报东平太守吴王抵义师,屡次杀贼甚多。
闻安禄山塘骂其党严庄、高尚说:‘汝前日劝我反以为计出万全,今我屡为官军所逼,万全何在?’高、严二贼无言可对。
禄山欲杀之,左右劝解而止。
是贼气已挫,行当珍灭。
今我兵潼关之败,失在违众议而催出战,非尽哥舒翰之罪也。
若外兵云集,恢复有期;奈何以一败之故,遽思奔避?大驾一行,京都孰守?独不为宗庙社稷计乎?幸蜀之说,臣愚以为不可。”
玄宗传谕,在延诸臣各抒所见,诸臣都唯唯莫对,但回奏道:“容臣等赴中书共议良策覆旨。”
玄宗闷闷不悦,随罢朝回宫。
看官,你道杨国忠为何忽有幸蜀之说?却原来他向曾为剑南节度使,西川是他的熟径。
前日一闻禄山反叛,他即私遣心腹,密营储蓄于蜀中,以备缓急,故今倡议幸蜀,图自便耳。
正是:只因自己营三窟,强欲君王驻六飞。
当下国忠见众论不一,上意未决,相道:“前日天子又欲亲征,又欲禅位,多亏我姊妹们劝止。
今日幸蜀之计,也须得他们去耸才妙。”
遂乘间打从便门来到虢国夫人府中,相与密议其事。
那时虢国夫人,正从宫中宴会出来,同韩国夫人各归私第。
每家一队,队著五色衣,车仗仪从,***辉煌,相映如百花之焕发,正在那里下辇,步到厅堂。
恰好国忠慌慌张张的来到,口中只连声道:“急走为上!急走为上!”虢国夫人忙问:“有何急事?”国忠道:“潼关失守,贼兵将至,为今之计,莫如劝圣驾速幸蜀中。
我们有家业在彼,到那里可不失富贵,争奈众论纷坛,圣意不决,须得你姊妹急入宫去,与贵妃一同劝驾为妙。
若更迟延,贼信紧急,人心一变,我辈齑粉矣!”虢国夫人闻言着了慌,把家中这桩怪事,且丢过一边,急约了韩国夫人,一齐入宫。
见了杨妃,密将国忠所言述了一遍。
姊妹三个同见玄宗,力劝早早幸蜀。
你一句,我一言,继以涕泣,不由玄宗不从。
遂密召国忠入宫共议。
国忠又极言幸蜀之便,且云:“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异议,必至迟延误事。
今宜虚下亲征之诏,一面竟起驾西行。”
玄宗依言,遂下诏亲征,以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少尹崔光远为西京留守将军,命内官边令诚掌管宫门锁钥,又特命龙武将军陈元礼,整敕护驾军士,给与钱帛,选闲厩马千余匹备用,总不使外人知道。
是日玄宗密移驻北内。
至次日黎明,独与杨妃姊妹、皇太子并在宫中的皇于、妃主、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元礼,及亲近宦官宫人出延秋门而去。
临行之时,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苹同行。
杨妃止之道:“车驾宜先发,余人不妨另日徐进。”
玄宗又欲遍召在京的王孙王妃,随驾同行。
杨国忠道:“若如此,则迟延时日,且外人都知其事了。
不如大驾先行,徐降密旨,召赴行在可也。”
于是玄宗遂行。
梅妃与诸王孙妃主之在外者,俱不得从。
车驾既行,人犹未知。
百官犹入朝,宫门尚闭,犹闻漏声,三卫立仗俨然。
及宫门一启,宫人乱出,嫔妃奔窜,喧传圣驾不知何往,中外扰攘。
秦国模、秦国桢料玄宗必然幸蜀,飞骑追随。
其余官员士庶,四出逃避。
小民争入宫禁及官宦之家,盗取财宝,或竟骑驴上殿。
公子王孙,有一时无可逃避者,号泣于路旁。
后来杜工部曾有《哀王孙》诗云:长安城头白头乌,夜飞延秋门上呼。
又向人间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
金鞭断折大将死,骨肉不得同驰驱。
腰下宝鱼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
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
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
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
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
昨夜春凤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
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
窃闻太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
花门厘面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
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
且说玄宗仓猝西幸,驾过左藏,只见有许多军役,手中各执草把在那里伺候。
玄宗停车问其故,杨国忠奏道:“左藏积财甚多,一时不能载去,将来恐为贼所得,臣意欲尽焚之,无为贼守。”
玄宗揪然道:“喊来若无所得,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与之,勿重困吾民。”
遂叱退军役,驱车前进。
才过了便桥,国忠即使人焚桥,以防追者。
玄宗闻之,咄嗟道:“百姓各欲避贼求生,奈何绝其生路?”乃敕高力士率军士速往扑灭之。
后人谓玄宗于患难奔走之时,有此二美事,所以后来得仍归故乡,终享寿考。
正是:三言星退舍,天意原易回。
仓猝不忘民,庶几国脉培。
玄宗驾至咸阳望贤宫,地方官员俱先逃避,日已晌午,犹未进食。
百姓或献粝饭,杂以麦豆;王孙辈争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
玄宗厚酬其值,好言尉劳,百姓多哭失声,玄宗亦挥泪不止。
众百姓中有个白发老翁,姓郭名从谨,涕泣进言道:“安禄山包藏祸心,已非一日,当时有赴阙若言其反者,陛上辄杀之,使得逞其奸逆,以致乘舆播迁。
所以古圣王务延访忠良,以广聪明也。
犹记宋璟为相,屡进直言,天下赖以安。
然频岁以来,诸臣皆以言为讳,唯阿谀取容,是以阙门之外,陛下俱不得而知。
草野之人,早知有今日久矣。
但九重严邃,区区之心无路上达,事不至此,何由得睹天颜面诉语乎?”玄宗顿足嗟叹道:“此皆朕之不明,悔已无及。”
温言谢遣之。
从行军士乏食,听其散往各庄村觅食。
是夜宿金城馆驿,甚是不堪。
次日,驾临至马嵬驿,将士饥疲,都怀愤怒。
适河源军使王思礼从潼关奔至,玄宗方知哥舒翰被擒。
因即以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令即赴镇收集散卒,以候东讨。
思礼临行,密语陈元礼道:“杨国忠召乱起衅,罪大恶极,人人痛恨,仆曾劝哥舒翰将军上表,请杀之,借其不从我言。
今将军何不扑杀此贼,以快众心?”陈元礼道:“吾正有此意。”
遂与东宫内侍李辅国商议,正欲密启太子。
恰值有吐蕃使者二十余人,因来议和好,随驾而行。
这一日遮杨国忠马前,诉以无食。
国忠未及回答,陈元礼即大呼:“杨国忠交通番使谋反,我等何不杀反贼!”于是众军一齐鼓噪起来。
国忠大骇,急策马奔避。
众军蜂拥而前,兵刃乱下,登时砍倒,屠割肢体,顷刻而尽。
以枪揭其首于驿门外,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杨暄。
正是:任是冰山高万丈,不难一旦付东流。
国忠才被杀,凑巧韩国夫人乘车而至,众军一齐上前,也将韩国夫人砍死。
虢国夫人与其子斐徽并国忠的妻子幼儿,都逃至陈仓。
被县令薛景仙率吏民追捕着,也都被诛戮。
正是:昔年演扫眉,今日血污颈。
可怜天子姨,卒难保首领。
恨不如沐猴,幼化潜踪影。
玄宗当日闻杨国忠为众军所杀,急出至驿门,用好言安慰众军,令各收队。
众军只是喧闹扰攘,围住驿门不散。
玄宗传问:“尔等为何还不散?”众军哗然道:“反贼虽杀,贼根犹在,何敢便散?”陈元礼奏道:“众人之意,以国忠既诛,贵妃不宜复侍至尊,伏候圣断。”
玄宗惊讶失色道:“妃子深居宫中,国忠即谋反,与他何干?”高力士奏道:“贵妃诚无罪,但众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犹在帝左右,岂能自安。
愿皇爷深思之,将士安则圣躬方万安。”
玄宗默然点头,转步回驿,不忍入行宫,只于驿旁小巷中,倚仗垂首而立。
京兆司录韦愕,即韦见素之子,那时正侍立于侧,乃跪奏道:“众怒难犯,安危在顷刻间,愿陛下割恩忍忧,以宁国家。”
玄宗乃步入行宫,见了贵妃,一字也说不出口,但抚之而哭;门外哗声愈甚。
高力士道:“事宜速决。”
玄宗携着贵妃,出至驿道北墙口,大哭道:“妃子,我和你从此永别矣!”杨妃亦涕泣呜咽道:“愿陛下保重,妾负罪良多,死无所恨,乞容礼佛而死。”
玄宗哭道:“愿仗佛力,使妃子善地受生。”
回顾高力士:“汝可引至佛堂善处之。”
说罢,大哭而入。
杨妃上佛堂礼佛毕,高力士奉上罗巾,促令自缢于佛堂前一果树下,年三十有八,时天宝十五载六月也。
噫,此正白乐天《长恨歌》中所云: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届马前死。
后人题咏马嵬坡甚多,惟杜真卿一诗极佳。
诗云:杨柳依依水拍堤,春城茅屋燕争飞。
海棠正好东风恶,狼藉残红衬马蹄。
杨妃既死,高力士即出驿门,对众宣言道:“妃子杨氏,已奉圣旨赐死了!”众军还未肯信,高力士奉谕将杨妃之尸,用绣衾覆于榻上,置之驿庭中,敕陈元礼率领众军将入视。
元礼揭其半衾抬其首,以示众人,于是众人知其果死,都免甲释胄顿首呼万岁而出。
玄宗命高力士速具棺殓,草草的葬之于西郊之外,道北坎下。
才葬毕,适南方进荔枝到来。
玄宗触物思人,放声大哭,即命以荔枝祭于家前。
张祐有诗云: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
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
玄宗回顾谓高力士道:“妃子向常有异梦,今日应矣!”力士道:“贵妃何梦,老奴未知。”
玄宗道:“妃子曾说来,梦与朕同游骊山,至兴元驿对食。
后院忽火发,仓猝出走,回望驿门中,树木俱为烈焰;俄有二龙至,朕跨白龙,其行甚速;妃子跨黑龙,其行甚迟。
左右无人,惟见一蓬头黑面之物,状如鬼魅,自云:是此峰之神,承上帝之命,授妃子为益州牧蚕元后。
依然而觉,明日即闻渔阳叛信。
如今想起来,与朕游骊山,骊者离也,方食火发,失食之兆;火为兵像,驿木俱焚,驿与易同,加木于旁杨字也。
朕跨白龙,西行之像,妃子跨黑龙,幽阴之像。
峰神者,山鬼也,山鬼乃鬼字。
益州牧蚕元后,牧蚕所以致丝,益旁加丝,缢字也,正缢死于马嵬之兆。”
高力士道:“梦兆不祥,诚如圣谕。
老奴犹记昔年遇一术士李遐周,彼曾咏一诗云:‘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彼说此诗所言应在后日,由今思之,燕市一句,指禄山之叛;函关句谓哥舒翰之败。
山下鬼乃嵬字,即马嵬驿也;贵妃小字玉环,今日老奴奉以罗巾自缢,所谓环上系罗衣也。
定数如此,圣上宜自宽,不必过于伤情。”
正说间,陈元礼人奏,请旨约饬军队起行。
玄宗传谕即行。
时乐工张野狐在侧,玄宗挥泪向他说道:“此去剑门,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
正是:好景不堪愁里看,偶然触目更伤情。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亦凡图书馆扫校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