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方明,颜舒便先行上路,好在欲去点苍山,浮云山亦是必经之路,或许路上便可与几个师弟妹会合。若能再遇到青城君山两派弟子,自是更好。
念及武林大会上免不了以武争雄,不由叹了口气,皱眉思忖。青城掌门闭关未出,自是不会前往;君山掌门看在师傅面上,应当会亲往压阵,否则这盟主之位,只能寄希望于贺谨然了。一来论及年龄,几派弟子中数他最长;二来贺谨然处事最为稳重谨慎,大有领袖之风;三来,自己虽是几派同辈弟子中唯一的掌门,但既与明轩有了婚约,争夺新任盟主之位总是不妥。只是……虽说云溪与谨然早已斩断情缘,但使得两个昔日恋人剑拔弩张,未免残忍……
也罢,到时临阵应变便是,任谁都难以预知大会中种种突发状况。蓦地想到,当日相助明轩的那个神秘人是否会趁此机会现身?这段日子她亦曾与陆明轩探讨过,却始终猜不到那人的身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人武功驳杂,激斗许久亦未显露自身本门武功,若能当面与他切磋,或许能看出些许端倪亦未可知。
颜舒一面想着,一面打马而行,不多时已到黄昏,当下寻了处饭铺入内打尖。
饭铺虽不大,却是五脏俱全,极为整洁,食客三三两两占了厅内大半桌子。
“女侠这边请……”店小二的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殷勤,引着她走到窗前一张空桌前坐定,随即递上菜单。
颜舒略一沉吟,点了几样小菜,又要了二两竹叶青。
俄而酒菜陆续端来。菜式普通,倒是色香味俱全;细品杯中之物,亦是清冽可口,回味悠长。
只是……
颜舒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淡淡开口:“出来吧。”
邻桌的客人诧异地向她望来,不知她在叫谁“出来”。
“不出来我可就走了。”颜舒不动声色,随即起身,倏地掠出窗外,手微微一动,一小锭碎银滴溜溜落在桌上。
前方一丈便是系在树上的那匹棕色健马,骑上它就能尽快离开这里。然而脑中一阵眩晕突然袭来,竟再提不起半分内息,勉强落地跄踉站住。
“不想颜掌门竟识得辨毒之术。”几声清脆的掌声响起,一脸笑意的乐东桥缓缓走了出来,“不过很可惜,锁功散药沾唇便有效力,颜掌门虽发觉得早,但也无用了。”
颜舒一咬唇,神智略略清醒,抬眼淡淡一笑,“只是皮毛而已,否则你这个‘店小二’送来的酒菜我根本不会入口。”
乐东桥微笑道:“也难怪颜掌门方才未曾认出在下。在下自幼孤苦,可不似颜掌门很早就被葛女侠收养,拜入师门前便是做这份行当的,是以只要易容一番便能瞒过方家法眼。何况颜掌门一路心事重重,本就疏于防范。”
颜舒不语,只默默提聚内息,以便脱身离去。
“颜掌门何必白费力气?”乐东桥饶有兴味地瞧着她,“中了锁功散,若无解药,一身功力直与废了无异。不如留些力气与在下谈谈?”
颜舒试了几次毫无效用,情知他所言不虚,缓缓道:“不知乐少侠要谈什么?”
乐东桥游目四顾,皱一皱眉,“此处多有不便,可否借个地方说话?”
颜舒冷笑,“可与不可,乐少侠岂能任我选择?”
乐东桥笑笑,不以为意,上前解开系于树上的缰绳,取出火折子点燃马尾。马儿受惊,嘶叫一声,撒开四蹄向前飞奔而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随即转身施施然走出几步,忽又停下笑道:“颜掌门请随在下一行。”
颜舒随乐东桥走了十几里路,穿过一片密林,在一座竹屋前停步。
乐东桥扬声道:“启禀师傅,弟子已将颜掌门请到。”
颜舒吃了一惊,自继任大典后久未现身的冯继尧竟然不顾武林大会在即擅离点苍?此处应当还算陆家的势力范围,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趁洛无垠回崆峒的机会攻入陆家庄时,他已在筹划召开武林大会;同样又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留在点苍山部署大会事宜时悄然袭至陆家庄附近……
正思忖间,冯继尧已缓缓踱步出来,望着
她微微一笑,“颜掌门如此贵客,能够请到大驾真是不易。”
“冯掌门不必客气。”颜舒淡淡开口:“晚辈学艺不精,倒让冯掌门笑话了。”
冯继尧笑笑,正要答言,忽听衣袂拂动之声由远及近,一个人飘身落下,叫了声“师傅。”
冯继尧转头看他,含笑道:“游儿,去禀报颜掌门,你做了什么。
来人正是况游,只见他微一点头,应了一声,便看着颜舒笑道:“方才乐师弟与颜掌门在道上会面,被陆家巡逻的几个庄丁看见,于是他们约好一半人暗中跟随,一半人回庄禀明。”
颜舒心下一沉,徐徐道:“只可惜他们遇上了况少侠。”
况游叹口气道:“只可惜在下未料到几个庄丁的功夫亦不可小觑,幸得及时召了几个同门相助,否则不但灭不了口,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颜舒微微冷笑,“况少侠办事当真迅捷有效,让人不佩服都难。”
“能得颜掌门一赞,在下不胜欣喜。”况游悠悠道:“日后在下必当加倍努力。”
“况少侠力争上进,的确不错。”颜舒冷冷道:“想必待令师夺得武林盟主之后,这点苍掌门就该是你位囊中之物了。”
况游目中光芒一闪,似是被说中了心事,微笑道:“颜掌门过奖。在下尚有事请教。敝师兄许风扬死于魔教余孽之手,而颜掌门与魔教少主有同门之谊……”他轻轻眯起眼睛,一点点狠光慢慢聚集,“照这么推断下去,是不是杀了颜掌门,亦可算为师兄报仇呢?”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来,颜舒却是心中一寒,淡淡道:“若况少侠认为推断无误,那么就算是了。”
“况师兄说笑了。”乐东桥在一旁笑道:“颜掌门是我奉师命请来的贵客,师兄开开玩笑便罢,切不可当真无礼。”
况游哼了一声,似是碍于冯继尧在场,并未出言反驳。
冯继尧含笑目视几人,见两个徒弟不再开口,方缓缓道:“今日请颜掌门来此,是有一言相劝。”
颜舒亦是一笑,“冯掌门可是要晚辈放弃点苍之行?”
“自然不是。”冯继尧摇头,“冯某的帖子已然送至浮云山,岂会又赶来阻拦?”
“那么是要晚辈不与冯掌门争这盟主之位?”颜舒笑道:“晚辈对这此并无兴趣,亦不认为自己有这个实力。”
“也不是。”冯继尧微笑,“想来颜掌门亦不至于为了一个盟主的虚名与陆公子徒增不快。”
“冯掌门也知这是虚名?”
冯继尧笑意不减,“冯某也不愿终日追名逐利,奈何既然叫了这么个名字,亦是无法。”
颜舒轻哼一声,淡淡道;“今日冯掌门虽是直陈其事,但若在武林大会之上,想必又会与那日继任大典所言是一般说辞了?”
冯继尧目中隐现利芒,笑容微敛,叹口气道:“冯某实在未曾料到,以陆远航的为人处世,竟然至今仍未对颜掌门下手,由着你在江湖中掀起偌大风波。”
颜舒见他边说边缓缓摇头,大有以身相代陆远航之意,思及陆远航行事决绝之处自是远在他之上,关键时刻连自身安危亦抛诸脑后,唯家族荣耀至上。而对于冯继尧,她实是捉摸不透,处心积虑谋夺盟主之位,却能使陆远航也拿不到他的把柄;他虽早已探知师傅死因,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自己在继任大典之上将事实全盘托出,方借机而起,步步营谋,处处算计,将事态俱引导至他的预想,再继续打着正义的旗号召集各派重开武林大会,以求顺理成章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想到此处,忽然一惊,他既能向自己下毒,那么师弟妹们以及其他几派弟子会不会亦遭不测?
一念及此,她蓦地冷冷道:“晚辈不愿多费唇舌,还请冯掌门道明来意。”
冯继尧微微一笑,“颜掌门既直言相询,冯某亦不再拐弯抹角。如今的形势,只要浮云青城君山三派不当众出言反对,冯某做盟主的几率怕有八成之多,反正你们原本针对的只是陆远航一人,又何必图添变数、引得江湖动乱不休?冯某亦不妨许诺,待大败陆远航并废其
武功之后,便将他交予你们处置,冯某绝不再插手。”
颜舒默然不语,心知他的提议对己方并非无益,但也只是浮于表面,今日之言是“冯掌门”所出,日后“冯盟主”作何打算尚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若当上盟主,对自己以及其余三派弟子或许会尽力拉拢,而对于明轩,甚至小师弟华英,必是除之而后快。何况三派虽算得联盟,却并无主事之人,一应事宜俱是各人商榷而定,自己又岂能轻易答应如此大事?再者以冯继尧的为人,若登上武林盟主之位,恐非江湖之福。
冯继尧见她不语,亦不催促,负手看看天色,忽地喃喃:“怎的还不来?”
乐东桥上前笑道:“师傅也要体谅孙师姐,这等事岂是轻易做得了的?只怕心里都过不去呢。”
冯继尧哼了一声,“过不去也得过去。为师还未曾让她取了那人的性命呢,这般畏畏缩缩,亏得为师收她为义女……”
颜舒心下一沉,目视冯继尧,一字字道;“你要云溪对谨然下手?”
冯继尧不答,忽地眼睛一亮,倏忽又暗了下去,神情甚是古怪,隐有怒意。
远处一人急急掠近,俯身下拜,“徒儿见过师傅。”
“成然起来吧。”冯继尧温言道:“事情办得如何?”
骆成然抬头看看他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起身,“遵师傅之命,云溪趁贺谨然落单时现身相见,出其不意一掌击在他胸前要穴之上。此时似是……似是那日出手相救陆明轩的蒙面人突然出现,弟子忙现身与云溪一起勉力脱身。不过相信受此重创,贺谨然怕是至少需将养半年方能恢复如初。”
冯继尧点面色稍霁,沉吟道:“贺谨然看到那蒙面人可有异常举动?”
骆成然摇头道:“当时贺谨然已然晕了过去,徒儿无法判断他与蒙面人是否相识。”
冯继尧细细思索一瞬,忽又淡淡问道:“既然如此,云溪怎么未与你一同回来复命?”
“云溪她身子不适,与众位师兄师姐一道回点苍了。”
“身子不适?我看是心中不适吧?”冯继尧冷冷截口:“她若当真身子不适,你会抛下她不顾?别跟为师说什么复命的话,回一句话未必要你亲身前来,只怕是她暂时不愿见你吧?”
骆成然脸色大变,蓦地再次双膝着地,“云溪毕竟与贺谨然有过一段情缘,纵然立意斩断,又岂能如此轻易忘怀?否则贺谨然亦不会对云溪毫无防范之心……贺谨然尚且如此,何况,何况以云溪的性子……她今日能对贺谨然动手,可见断绝旧情的决心,请师傅不要对她过于苛求,否则……”
“否则怎样?她还会寻死了不成?”冯继尧抬手命他起身,叹道:“云溪对谨然念念不忘,你还能如此为她说话,当真难得。”
骆成然垂首道:“徒儿既要与云溪长相厮守,总不能忍心看她难过,还要增添她的痛苦……只要,只要徒儿一直对她好,定能换得她真心相报。总有一天,徒儿会向她证明,贺谨然能给她的,徒儿能给;贺谨然给不了的,徒儿亦能给。”
冯继尧缓缓颔首,拍拍他的肩,笑道:“那就加把劲儿。说起来,为师亦是多得你相助呢。若非你时常陪在云溪身边,为师倒真有些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无论如何,她毕竟是为师唯一的义女,又是点苍极为出色的弟子,可万万不能有什么好歹。”
骆成然重重点头,“是,徒儿一定不负师傅所望。”
冯继尧满意地笑笑,转身看向颜舒,“不知颜掌门考虑的怎么样?”
颜舒低头默想,忽然一笑,衣袖轻拂,一抹淡淡青烟瞬时弥散,遮住了师徒四人的视线。待得烟消云散,四人细察体内并无不妥,眼前却不见了颜舒的身影。
冯继尧摆手止住欲赶上追击的弟子,徐徐开口:“葛巾侠名在外,我们切不可对她的弟子逼迫过甚。以颜舒的功力,至多能克制勉强一半锁功散的效力,仅石清涟一人,浮云门在武林大会上已不足道。”言罢叹息一声,喃喃道:“说来还真得感谢陆远航那一刀,幸好她只是葛巾的衣钵弟子,而非葛巾本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