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弦月斜挂天边,暗影掩映下,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掠入陆家庄,微一停顿,伸手做了一个手势,四下寂寂,暗处轻轻响起一记击掌声,俄而窗扇微启,那人手一扬,薄薄的一物在半空轻轻划了一道弧线落入窗内。
陆远航合上手中的请柬,面色端凝,“请少爷与颜掌门过来。”见身侧垂手侍立的总管陆成依旧站着不动,微微皱眉,“怎么,还不去?”
陆成沉默片刻,方才一字一句斟酌开口,“浮云门早在新任掌门继任大典之上便摆明立场与我们作对,老爷留颜舒在家做客已是破格的了,如此大事……”他深吸一口气,定定道:“老爷不能因为其人是少爷的爱侣便忘了她的身份。”
“虽是大事,却也绝非隐秘。”陆远航抬手换换摩挲请柬封皮,悠悠续道:“她迟早都会知晓,不妨现下便将我等探知的消息告知于她,能猜到她下一步的动向,对我们亦不无助益。”
陆成恍然大悟,应了一声便退出门去。
陆远航望着他的背影,轻哼一声,语声几不可闻,“再者若要瞒过颜舒,老夫不得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一并瞒着?”
不过片刻功夫,陆明轩越颜舒分别来到大厅,互望一眼,均知陆远航深夜相召必有要事,虽是满腹疑窦,却也只得按耐性子先行施礼问安。
陆远航摆手,一旁的陆成随即上前,接过请柬递与陆明轩,口中道:“少爷与颜掌门请看,此是手下所截获的冯继尧派人送往黄山派的请柬,上言邀各派本月二十三前往典藏召开武林大会,另行推举武林盟主。想必,”他略略一顿,抬眼扫过颜舒,“浮云青城君山三派亦会收到同样的请柬,以显示他冯掌门的胸襟开阔;只是,即使三派中人到得了点苍,也不过是他冯盟主立威的棋子。”
颜舒与陆明轩一道看了,眉头微蹙。
陆明轩细细研究手上的请柬,半晌开口道:“这似乎是最普通的素笺,字迹笔法风骨秀逸,应当是云溪所写。”
颜舒点一点头,“不错,是她的笔迹。”说着轻轻一叹,“难怪崆峒一战后未见冯继尧再有什么动作,原来是在筹备武林大会,果真……好大手笔。”
陆明轩沉吟道:“以冯继尧目下的势力,要做盟主怕是还不够,除非……他尚有实力隐而未发。”
“若是如此,事情便愈是复杂了。”颜舒摇摇头,眉宇间大有愁意。
陆成淡然一笑,“颜掌门在继任大典之上发下大言,又有青城君山两派弟子鼎力相助,岂知到如今却毫无行动……不但如此,就连颜掌门自己,此刻亦身在陆家庄,如何能让江湖中人信服?到时冯掌门登高一言,只怕你们自己就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颜舒咬唇不语,刹那间心中雪亮。也许,冯继尧早在洞悉云溪故意放走思颍之后,便因势利导,将一切都归入自己的重重算计之中。他亦料定即使思颍尚念旧友之情,袁恒也不会放过这等打破僵局的良机;而自己,既然立场如此,亦有可能与明轩一道回援陆家……
陆明轩心思连转,亦是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微叹一声,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微笑道:“虽复杂,却还并未到完全绝望之时。何况,你并不是一个人。”
颜舒心头一暖,侧头看向他的眼,轻轻颔首。
陆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大是皱眉,正想着要不要适时开口,陆远航已缓缓站了起来。
“冯继尧此人心机如此之深,老夫以往倒是小瞧了他。”陆远航望向窗外,沉沉一叹,缓缓道:“纵然如此,胜负亦是未知之数。以今时今日之事态,武林大会上必不免各凭武力,到时就看谁更胜一筹了。”他言至此处,忽地语声微顿,转头望向颜舒,目中却是波澜不惊,静若平湖,“老夫亦知三派实力不可小觑,但若仅仅是后辈弟子参与其中,只声望人脉便大大不及冯继尧二十年以掌门
之尊的苦心经营。”
颜舒心头一凛,陆远航此言大有试探青城君山两派掌门动向之意。君山掌门季连峰与师傅算得多年好友,其门下弟子亦几乎悉数前来襄助本门;而青城掌门秦知奇却是处事中庸,并无明确表态,仅仅默许门下最得意的的木家兄妹私下尽力。若两派掌门出现在此次武林大会之上,局势或有转机。而本门威望相较点苍犹有胜之,但自己出道仅两年有余,继任掌门更是不足一月,实难与冯继尧相抗。不由暗叹一声,即使能够抗衡又如何?原本与青城君山两派弟子商榷之后做出如此决断,只是为了实现师尊这些年隐隐悟出的大道,不想如今竟还是卷入了武林盟主之争,若是不谨慎处理,不但所有谋划俱化为泡影,只怕方才建派十几年的浮云门亦将不复存在。想着深吸一口气,淡淡笑道:“冯继尧既有筹谋,我等亦会有应对之策。虽事发突然,亦必不会束手待毙。”
“好。”陆远航抚掌而笑,目光炯炯望来,“老夫与冯继尧算是一场押上身家性命于一世英明的豪赌,一旦输局便一无所有。如今你可愿也与老夫赌一场?”
颜舒抿一抿唇,答道:“盟主请说。”
陆远航目光缓缓扫过两人,怅然一叹,喃喃道:“虽是得意弟子,却毕竟还是不同的。若她如你一般,恐怕连十七年的缘分都不会有……”
陆明轩细品父亲语意,霎时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颜舒长长吐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静静与陆远航对视。事到如今,纵是生死之赌,她也只能接受。何况陆远航明白宣示结果,总比冯继尧只知背后算计的好。
陆远航却似是陷入了沉思,叹一口气,徐徐道:“其实当老夫自知泥足深陷,再也无法与你师傅斩断情丝之后,便已有了杀她之心,只是迟迟不忍下手。知道觉察出有人探知端倪,叶凝霜又未死于袁氏姐弟之手,几番思量终于痛下决断……”说着渐渐面现恍惚之色,葛巾端丽秀雅的面容在脑海中浮沉不定,似含笑,似颦眉,似哀怨,最终汇成了那一夜的震惊痛楚……沉默半晌,继续道:“老夫欠她良多,今生无望偿还。若颜姑娘赢了,老夫便自废武功,在令师墓前忏悔己过,再向天下自承其余罪孽,若有人前来报仇,你们不得阻拦。”
陆明轩欲言又止,心知此时劝说无用,只低头望着地面。
“若老夫赢了,便请颜姑娘退出江湖。”陆远航一字一句道全无方才半分恍惚之态,“浮云门由令师而立,也该由令师而灭。之后老夫若再听得浮云门名号,下手绝不容情。”
颜舒心头大震,与陆远航凌厉的目光一触,竟是忍不住后退一步,勉强定下心神,缓缓开口问道:“那么其他两派弟子呢?”
陆远航微微一笑,“若可留,老夫也不愿擅杀江湖后起之秀。”一顿又道:“若论本心,其实老夫并不希望你与我陆家人有丝毫关系。然而世事并非人力所能操纵,老夫今日与你一赌,亦同时应允你们的婚事,无论结果如何,老夫便认下了你这个未来儿媳,也算是告慰令师在天之灵。”
颜舒怔住,与匆匆抬头的陆明轩对视一眼,彼此俱是面上微红,齐齐垂下头去。
过得一瞬,陆明轩忍不住抬头望向父亲,开口道:“孩儿便知爹迟早会同意的。只是……”
“只是你仍觉得为父杀意太重?”陆远航哼了一声,“反正为父已过花甲之年,家主的位置很快就是你的,到时陆家如何,还不是你一言而决?”
陆明轩叹了口气,点头道:“若然颜舒输了赌约,青城君山两派弟子的生死便在孩儿身上了。”
陆远航一愕,目中怒意涌现,随即亦只得无奈叹道:“罢了,此局无论输赢,为父立时将家主之位传给你便是。只要你还记得你是陆家子孙,为父又何必多造杀孽?”
颜舒轻轻咬唇,如此赌约可谓已是颇利己方,只
是一旦输了,自己退出江湖事小,浮云门亦要从此除名,又如何对得住师傅与一众同门?
一时房内静谧异常,陆成早已缓缓退了出去,只余三人定定伫立不语。
思索良久,颜舒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好,晚辈便应下盟主的赌约。倘若功败垂成,亦只好做浮云门的罪人了。”
陆明轩闻言默不作声,只伸出手去,与她紧紧相握。
“如此便说定了。”陆远航踱步过来,“那么我们击掌为誓。”
颜舒亦是伸出空着的左手,与他在半空中轻轻击中。
陆远航收回手掌,笑笑转身,做回太师椅中,淡淡道:“你还称呼我盟主?”
颜舒一怔,瞬即明白过来,脸上红晕再现,低头不语。
陆明轩望向父亲的表情,亦是明了,再不迟疑,携着颜舒的手一道跪在陆远航面前,轻声道:“谢爹成全。”
颜舒心下复杂难言,踌躇半晌,终是低低开口唤了一声:“爹。”
陆远航双手抬起,淡淡一笑,“都起来吧。”转头望向窗外浓浓夜色,叹道:“夜已深了,都去回房歇息吧,明日一早便得上路去点苍。”
陆明轩惊道:“爹也要去参加武林大会?”
“自然要去。”陆远航冷笑一声,“为父又非冯继尧,只知躲躲藏藏,自以为才胜诸葛,时时决胜千里。他召开武林大会矛头直指为父,为父又岂能让他失望?”
陆明轩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爹两番受创,手下高手又多有投效冯继尧的,在这个时候赶去点苍与他正面相对,天时地利实失其二……”
陆远航淡淡接道:“冯继尧虽算不上侠义为怀、替天行道之人,至少……劣迹尚不及为父之多,这人和两字,似乎亦应属他才是。”
陆明轩听得一窒,沉默半晌,叹道:“既然爹执意如此,那么孩儿便陪爹走这一遭。”
陆远航拈须颔首,想了想又道:“你须得做到,倘或事态当真不可逆转,你只需保住自己,不必过问为父。”
一直沉默不语的颜舒感到陆明轩全身一震,随即被他拉着踉跄退后两步。转头看去,见他神色怔怔,心中亦是牵痛,忍不住开口道:“父子天伦人之常情,盟主又何必强人所难?恕晚辈直言,盟主既将他教养成重情重义之人,事到临头却命他不顾亲生父亲的安危,岂非太过残忍?”
“望爹赎罪,此事孩儿断无法做到。”陆明轩定一定神,一字字续道:“倘若陆家子孙俱是不孝之人,江湖声望又从何谈起?”
“啪”地一声,陆远航手上用力,硬木扶手瞬间化为齑粉,簌簌而落。“好,好……”他怒极反笑,声震四壁,“你可知为父为何从不教你营谋算计,亦未曾让你辅助为父打理江湖事务?为何连叛投冯继尧的盛方、齐世有等人都知道的事,你却毫无所闻?”
“你出道这几年来,人人称呼你一声‘陆公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现如今你在江湖的声名俱是凭实力所得,并非承袭家族余荫而来……凡此种种,难道为父苦心孤诣十几年,只培养出一个只知逞血气之勇、处处为感情束缚而不顾大局的轻率之徒?”
陆明轩怔怔望着父亲,一时无语。良久方缓缓道:“孩儿首先是爹的儿子,然后才能算是陆家子孙。陆家的声望如何,孩儿并不如爹那般看重;但爹既然对孩儿寄予厚望,孩儿便只有勉力而为,尽一个江湖人的责任,俯仰不愧于天地,不愧己心。想来,五十年前陆家祖上的初衷,亦是如此。”
颜舒唇边不知不觉漾起一抹笑意,四目对视,两人俱是默默颔首。
“罢了。”陆远航终究未再多说,怅怅一叹,神态间颇是萧索,“你既然有自己的行事方法,那也好。其实为父何尝不知,陆家要想延续祖上荣光,唯有靠你。为父这般,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