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姬武神||瀚州,火雷原,茫茫天地间只有长草和青天。
一个人坐在长草和青天间。
火红的卷毛狮子马在他背后啃食着嫩草,“火云”是它的名字。
火云很焦躁,它是一匹战马,野马炽热的血液使它无限地向往奔驰,同样也渴望奔驰的时候有那无敌的勇士在它背上挥舞雪亮的战刀。
可是它陪着主人,已经在火雷原上默默地站了一个月。
马颈下的蛮族武士眺望着远方,崔巍的太华山在草原的尽头。
太华山后是大海,大海之后又是陆地,陆地上四处都是淡青色的贫瘠土壤,土壤上空永远是淡淡的云天。
那里是中州,遥远的中州,一个让他缅怀的地方。
“秋风起了。”
战士抚摸着凑到他脸旁的火云。
远远的有人走来,黑色的斗篷包裹着身体和面孔。
远来的人从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渐渐变成了战士面前修长的黑色身影,面纱遮住了他的面孔,只留下一对闪亮的眼睛。
战士没有起身,来客也不说话,他们彼此凝视着面前曾经熟悉的眼睛。
“路不好走么?听说燮朝又在封锁海岸征收军税了。”
蛮族战士说。
很古怪的,虽然有着蛮族典型的贲突肌肉和蜷曲的褐色长发,战士却有一张极其柔和的脸,甚至可以说有些孱弱。
他的温和也使后世的史学家深深怀疑他狂战士的身份,而在荒诞不经的演义小说中,他甚至被绘制成观看星图的星相者。
也只有亲身和他一起战斗过的武士们才会明白,这个病弱的身体中蕴藏着何种力量,成为他的敌人有多么可怕。
“很快他就不会再缺乏军费了。
宛州的商会也已经宣布效忠于燮朝,”来客说,“一个月的屠杀让他们明白了燮王的意志。”
“燮王?”战士嘴角拉出的笑意有些古怪。
“找到了么?”“不能算找到了,可是有人在宛州看见过他。
我并不知道他在谁的手中,不过商会的人应该知道他的价值。
他还在宛州,等出价最高的买主。”
“是么?”来客低声说,“那我要去宛州了。”
“这么走了么?”战士站了起来,“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月。”
“回去吧,这样的天气对你的身体不好。”
冷风灌进了战士的嘴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那阵可怕的咳嗽让人怀疑他要把肺咳了出来。
来客转过了身,似乎想靠近他,不过最后还是留在了原地。
“拿着这个,”战士把一张薄薄的金纸递给了来客,“去找姜子桉。
他是商会的首领,他有很多名字,这是我唯一知道的。
他会帮助你。”
来客托在手中,才发现那是一张纯金打造的书页。
“是一份契约。
我救过他一次,他会竭尽所能地回报一次。
但是只有一次。”
来客收起了契约,低声说:“谢谢。”
“我们陌生了,”战士说。
“为了你好,就当没有见过我吧。
我也不会再给你麻烦。”
来客转身走了,黑袍在激烈的北风中呼啦啦地扬起。
战士看见了黑袍下细而苍白的手腕,还有手腕上一点伶仃的翠玉环。
好像整个大地都被震动了,数百骑黑甲的铁马在蛮族骑兵的控制下向着那个孱弱的战士奔来。
此时那个黑色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
战士没有回头,缓缓地握住了马背上的剑柄。
他的剑藏在马鞍中,只有那已经磨损的剑柄从陈旧的皮革中露了出来。
骑兵旋风一样扫荡整个草原而来,数百匹烈马环绕着战士兜起了***。
马背上矮小而精干的铁甲武士大吼着勒住了马匹,他们乌黑的甲胄上装饰着豹子的皮毛,胸前则有虎头图案的铁镜。
那是蛮族最精锐的骑兵,虎豹铁禁卫。
“大王!”为首的骑士滚鞍下马,依照蛮族的礼节半跪在那个战士的脚下。
以他的身份原本不需要下跪,蛮族也不崇尚烦琐的礼节。
可是此时大王默默地握着剑柄的姿态使骑士们都很畏惧,他们知道自己的到来激怒了大王。
“你们为什么会来?”“尊母殿下已经传下了懿旨,如果不在大王大婚日子前把大王请回中帐,所有虎豹铁禁卫斩首不留。”
“那你们就回去让我母亲砍下你们的头!”“是!”仅仅是一瞬间的犹豫,随后骑兵们真的跳上了战马准备离去。
整个衮冀二州只有他敢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大王,而是因为他是最武勇的狂战士。
骑兵们知道如果他真的愤怒,他甚至会在当场斩下所有人的头颅,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与其如此,不如回去复命给王母。
“算了,”纷乱的马蹄声中,战士忽然招了招手,“算了。”
骑兵们看见他的手离开了剑柄,然后他跳上了火云。
战士抖动缰绳,火云缓步走到了马群的前方,战马们也畏惧那匹马王的威严,没有一匹马敢超越它的头。
“你们没有做错,”战士的声音很温和,“错的是我。”
最后一次,他回头看遥远的地平线,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经不在那里。
“大婚吧,总要大婚的,”战士说。
“那就大婚吧!”他忽然像狂龙那样咆哮起来,火云在他的咆哮声中无比振奋。
战士纵马狂歌,奔驰在浩荡的秋原上,身后是无敌天下的忠诚武士。
这一曲狂歌终止在七年之后。
当力量再也无法支持病体的时候,北国青阳的开国之主吕归尘终于在一场恶战中摔下了火云倒在尘埃里。
他一生南征北讨的显赫战功帮他赢得了蛮族最高的荣誉:谥号昭武——青阳昭武公吕归尘。
可是当臣子们按照蛮族的旧俗把这个谥号告诉垂危的吕归尘自己的时候,他竟然只是笑了笑,似乎在嘲笑什么。
“我昭武的理想,已经留在了七年前的火雷原上。”
后世没有一个史学家可以解释吕归尘最后的遗言。
羽人默默地整理着自己雪白的长发,头发已经满是污垢,很多天没有水可以洗了。
有限的水只能用于解渴,监牢里甚至一滴唾液都是宝贵的。
他刚刚用一盆清水洗净了自己的头发,那是让他祷告用的圣水。
他没有祷告,他知道他所信仰的南斗光辉很弱,除了漆黑的夜是不可能看见的。
蛮族的铜盔武士同样留着满是污垢的长发,不过是褐色的。
他没有洗头,他也没有祷告,他喝光了圣水,坐在那里扳着自己的战斧仰望顶梁。
他的北斗在极阴的白天还是可以看见的,他没有祷告,是因为他觉得北斗已经背弃了他。
“开始吧!战胜的人就自由了!”仲裁是一个人族的老武士,他身上只裹着一匹白布,象征着没有任何牵挂的公平。
看客们振奋起来,疯狂的挥舞着胳膊叫嚣。
他们刚刚下了赌注在这两个斗士的身上,有人喜欢敏捷的羽人战士,有人相信铜盔武士的耐力和爆发力才是胜利的关键。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看客中同样有羽人有蛮族,可是他们下注却基本上脱离了自己的种族。
这里是宛州,混杂的自由的宛州,肥沃的土地轻易养活了所有的人,四通八达的航线上无数的大海船来往。
繁荣的商业和随处可见的酒馆青楼让享乐成了唯一的目的,到达这里的人不再讲究彼此种族的差异,他们被一种极自由的风气迅速地同化着,只希望声色犬马地享受几十年的人生。
“宛州人是不属于人、羽、鳞、魅、蛮五族的,”燮的国君姬野在半年前的大屠杀前对自己的战士说,“不用手软,杀了他们,他们的女人和财宝都属于你们!”即使持续十日的大屠杀,宛州依然在半年后恢复了生机。
已经厌倦了青楼女子丰腴的身体和浓香的竹叶青酒,宛州的富豪们开始悄悄地从监牢里购买战俘来欣赏血淋淋的杀戮。
虽然这都是非法的,但是在商会的纵容下,燮国所设立的官府并没有心情关心这些战俘的生死。
羽人战士抓起了他的长枪,铜盔武士则把蛮族二十四斤的轩辕战斧提到了胸前。
“过来!”铜盔武士使用了经典的叫嚣战略去挑逗敌人,“过来让我杀了你!”羽人出乎预料的平静,这个精通智慧术的种族中,即使战士也是冷静而聪敏的。
“谢谢你,”羽人说,“谢谢你救我。”
“救你?”“我被俘虏后断了双腿,送到宛州监牢的第一天,其他人都抢我的食物,是你帮我打了别的囚犯。
否则我已经饿死了,我记得你脸上的刀疤。”
“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蛮族战士烦躁了吼叫,对方的冷静开始让他自己失去耐心了。
“我会全力战斗的,”羽人说,“我听说你们蛮族的武士都把战斗的公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帮助。”
“杀啊!”再也无法忍受的蛮族武士踏着擂台的地板,发出咚咚的巨响。
他必须攻击,在自己的斗志没有衰退前,蛮族武士知道斗志对自己何等重要,拖延时间会使他更加接近死亡。
台上的战斗越来越激烈,看客中的行家也添油加醋地品评着各族武士。
“这一场应该押蛮族,”长了一张尖削面孔的油铺老板操着他介乎男女间的嗓子,“蛮族的战斧一下就可以劈断捆在一起的五枝长枪,这个蛮族战士看起来又特别的有力,你们看他背后的肌肉颜色发褐,应该是出生在衮州最北的蛮族部落里,最纯正的蛮族。”
“不一定,”贵公子冷笑着,“注意那个羽人的头发,纯白的。
这是羽族中王室近亲才有的颜色,他应该是羽族中王室的旁支,说不定受过鹤雪团的战术训练。”
“鹤雪团?真的有这个军团么,公子?”旁边燃香来驱除血腥味的侍从也凑了上来。
“即使有,至少这个战士不像是会飞的样子。”
油铺老板反驳着。
“即使不会飞,敏捷的战术也是最致命的,”贵公子很不屑于商人的浅见,“看看结果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楼上雅座被珠帘遮挡着,里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平静地坐在那里剥一只宛州特产的蜜桔。
擂台在酒楼的地下,周围有十多间华贵的雅阁。
年轻人一边把剥出来的橘子喂进膝盖上绝色佳人的小嘴里,一边一口一口地吃着女子剥出来喂他的橘子。
也只有实在闲得无聊的豪门子弟,才会想到这样无聊透顶的办法打发时间。
“以公子的慧眼,这一场谁能取胜?”管家小心地拍马。
“羽人已经赢了,”胖公子笑着说,“现在外面的人应该可以看见北斗的光辉。
那个蛮族战士不向可以看得见的北斗祷告,他已经丧失了信仰和活下去的决心。”
他的话音落,铜盔武士全力向羽人冲了过去,战斧带着全部力量砸了下去,即使不用刃口杀敌,这种狂暴的力量也可以摧毁那个纤细的羽人武士。
押了铜盔武士的人兴奋地站了起来,这样罕见的力量分明证明了他们的眼光。
只是一刹那,短得无法衡量的一刹那,一道雪亮的银光在擂台上擦过。
兴奋的欢呼声忽然停息,好像所有人都被掐住了喉咙。
“返身枪,”雅阁里的胖公子笑着指点,“果然是受过鹤雪团的训练。”
“公子眼光果然犀利。”
他膝盖上的美人吃吃笑着讨好他。
“不犀利怎么赚得到钱来养你?”胖公子嘻嘻笑着去捏她粉嫩的脸蛋。
羽人的枪插在铜盔武士的胸膛里,轩辕战斧落在了地上。
羽人松开枪柄,后退了几步。
“我是不是做错了?”羽人低声说,“我曾经想我可以舍弃生命去感谢你,可我为什么要杀你?”“很好的枪术,”蛮族战士奋力坐在了地下来防止自己跪倒,“你已经尊重我们铜盔武士的传统了,不应该道歉。”
“我能为你做什么么?”“回你自己的家吧,”蛮族战士说,“我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不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蛮族武士仰天栽倒在擂台上,随着他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擂台,羽人自由了。
没有一丝欣喜的表情,羽人抱起铜盔武士矮小却魁梧的身躯。
那个纤细的羽人竟然想抱着铜盔武士一起走下擂台。
作为仲裁的人族老武士似乎有些不忍,他扯下身上一段白布扔到羽人怀里。
羽人默默地点头致谢,用白布扎起了蛮族武士流血的伤口。
只是为了照顾蛮族的传统,不同于羽人认为精神才是生命的基础,蛮族人为血液才是最重要的。
一枝羽箭破空而来,一直穿透了羽人的胸膛,雪白的箭羽被热血染红,竟是羽人族自己的武器。
羽人摇晃了一下,和怀里的蛮族武士一起摔倒在擂台的台阶上。
“我买了他!”刚才的油铺老板愤怒把金锭砸在了台案上,“我买他,我杀他,谁也不要管!”下了大赌注的老板输得暴跳如雷,命令护卫自己的战士下了毒手。
他身后持长弓的羽人战士默默地收回了弓箭,对血泊中的族人丝毫不感兴趣。
“赶他出去,”雅阁里的公子有些愤怒了,“不要让这种人坏了规矩。”
“可是公子,”管家犹豫着,“那是全宛州油业的……”“我说赶他出去。”
“是!公子。”
原本还在骂骂咧咧的老板被管家派来的人吓得呆了,丝毫不敢反驳,带着自己的护卫直趋隐蔽在石墙上的出口。
雅阁里那公子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却忽然看见***的阴暗中一个全身黑袍的修长身影和老板擦肩而过。
似乎有一道隐约的银光在他和老板之间闪烁,可是胖公子根本看不清楚,老板贴身的羽人护卫也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然后那个黑袍的人走了过去,老板却停在了那里。
“管家!”胖公子的声音凛然,“快带几个人,不要惊动周围,把公羊君送到外面去!”公羊是油铺老板的姓氏,这也是胖公子第一次如此称呼他,仅仅出于对亡灵的尊重。
大片的血花已经从老板胸口的伤口里喷了出去,他呆呆地甚至无法出声,跪倒在黑暗里,然后整个地趴在了地下。
他的死,绝对没有铜盔武士那样庄严。
悄无声息地,老板的尸体被人架出了地下的斗场。
胖公子的管家脸色惊恐地走进了雅阁:“公子,有人把这个送来了。”
一页纯金打造的书页落在了胖公子手中,胖公子默默地凝视它,却似乎并不惊讶。
“要要草虫,啼啼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辍辍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轻声念完了书页上的一段小诗,胖公子点了点头:“这一页《召南·草虫》,是我送给他的,是他送给你的么?”那个***影子里的黑袍来客已经站在了珠帘的外面,只是没有进来的意思。
“谁能从他的手里抢走东西呢?”来客说。
“你,”胖公子微笑,“你不但可以从他手里抢走东西,你连他自己都可以抢走。”
“姜子桉?”“那不重要,”胖公子笑道,“你知道我有很多的名字。”
“我要找一件东西,就在宛州,你应该能做到。”
“一柄短剑么?”姜子桉推开身边的美人,缓步接近了珠帘,“魂剑影鳞?”“我要影鳞的下落。”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如果你让我看一眼你的脸,我就直接把影鳞送到你手上。”
姜子桉笑着。
“我只要他的下落。”
“可惜,”姜子桉惋惜地说,“我一直很希望看见你的容貌。”
一纸秋云笺从珠帘中递了出来,来客看也不看就收进了怀里。
没有一丝的风声,也看不见动作,下一个时刻,她已经走在了雅阁的远处。
娇柔的美人看着姜子桉静静地站在那里,急忙上去抚摸着他的胸口讨好。
可平素温和的公子竟然用力摔开了她的胳膊,独自走出了雅阁。
即使说娇生惯养,公子的力量也显得太小了些,美人却吓白了脸色,老管家急忙追了上去。
阴暗的密室中,姜子桉坐在考究的楠木几子上,面前是一盆清水。
水面微微波动,一个古怪的声音不知道从房间的哪个角落里响了起来,好像回荡在一个铜铁的腔中。
“不要把这张面孔对着我,我有些不习惯。”
姜子桉在清水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对面却似乎能看得清清楚楚。
姜子桉默默地解开了头顶的发髻,披散头发,从头发的缝隙中扯下了面具,又把加塞了丝绵垫子的衣服抛在了地上,只剩下一件白色的中衣。
现在他不是一个胖胖矮矮的公子,他有一张清秀带点孩子气的脸,身材竟然也是很消瘦的。
“你见过她了?”水镜对面的人问。
“见过了。”
“你帮她找到了影鳞么?”“没找到。”
“为什么?”“吕归尘只有一片书页,我只能帮她一次,我告诉了她影鳞的下落,已经不欠吕归尘什么了。”
“可是你帮过吕归尘很多次,吕归尘始终只有一片书页。”
“那是我自己高兴,”姜子桉拧过头去不看水镜,“帮她只能帮一次,吕归尘自己也应该知道。”
“只有下落?那影鳞在谁的手中?”“反正已经是无用的消息了,在一个魅的手里,他想卖一笔好价钱。”
沉默了一会,另一方的人说:“可是她却没有钱。”
“我不管!”姜子桉忽然喊了起来,“她和我没有关系,我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你帮她拿到影鳞,我会补偿你。
否则她不会吝惜武力的。”
“那让她杀了那个魅!我不要你的补偿,她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了。”
“宛州现在都是燮朝的军队,如果她因为杀了魅而暴露身份,”那人说得很平静,“我会永远地和你为敌。
你应该清楚我们只是伙伴,我和吕归尘不同。
与你为敌,我可能会杀了你。”
姜子桉愣住了,然后他一把推翻了水盆:“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空荡荡的院落中只有冷月、清风和墙角一张破旧的桌子,一个人佝偻着背穿着不辨颜色的袍子坐在那里,头上搭着他的软帽。
黑袍的来客悄悄走进了院落,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
畏惧他身上的某种力量,被那个驼背人吸引来的蜘蛛、蝎子和蛇远远地离开了桌子周围,那个驼背的人似乎也有一丝不安。
来客把那张秋云笺放在了桌子上,卖主污垢的袍子里探出一只鸡爪一样的手把信笺抽了过去。
卖主摘下了头上的软帽,一张扭曲破碎的土灰色面孔显露在月光下。
他是一个魅,却是最低等的魅族。
这种从动物甚至散逸的精神体中升华而成的灵魂会凝聚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他们通常都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把自己凝聚得美丽或者英俊,比如娇艳的狐魅。
这种丑陋的魅族都是因为精神的力量不够强大,在凝聚中失败的结果。
可是他们又缺乏足够的力量重新再造身体,于是只能忍受这张可怖的面孔,而通过赚钱去弥补自己的失落。
“商会的首领?”魅难听地说,“那好吧,我相信你,你要什么?封印了魂武王灵魂的麝月之石,带有破军之将徽记的铜脊剑,或者南斗天机的宗卷?我只有这三样值钱的东西,不过你应该知道它们的价值。”
“我要魂剑影鳞。”
魅有些诧异:“只是为了影鳞?不过是一把封印了暗杀者魂魄的短剑吧?难道你看不上我那些珍贵的宝物而只是为了一把普通的魂印剑?”“我只要影鳞,收回你其他的东西。”
“真的不想看看别的货色?”魅不愿放走了这个大主顾。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当他打开木盒的时候,盒子里的铜剑忽然开始咆哮。
不错,那确实是铜剑在咆哮,铜剑剑脊上那张铜铸的人面随之扭曲起来。
“多么猛烈的灵魂啊,是前朝破军之将的灵魂碎片,这才是真正的好武器。”
“拿出影鳞来,”来客根本没有理会破军之将灵魂的吼叫,“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好吧好吧。”
魅狡猾地转了转眼睛,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皮袋。
这一次他却没有解开皮袋,觉察到那柄魂印剑对来客的重要后,他决定珍惜这个机会来抬高价钱。
“多少钱?”来客的声音在颤抖,她能感觉到影鳞就在那个皮袋中呼吸。
“五……不,八千两黄金!对,我是说黄金!”魅毅然决然地抛出了天价。
“八千两黄金?”来客没有预料到这个惊人的价格,虽然她准备了一些钱,可是她不知道要花去宛州十座大庄园的价格去买回这柄魂剑。
“八千两!”看了来客的反应后,魅更加坚决。
“我……只带了四百两,”来客说,“你也应该知道影鳞值不了八千两。”
“那我们就做不成交易了。”
假作离去,魅猛地收回了皮袋。
惊慌中的来客动手了,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她苍白纤细的手从袍子中探出,不顾魅身上的肮脏而抓了过去。
魅族都是有天赋的术师,即使一个下等的肮脏的魅。
随着短暂的真言,魅手指中夹杂着硫磺的粉末甩了出去。
硫磺只是引火的材料,他心念引发的真火才真正具有攻击力,真火将硫磺在一瞬间燃爆,来客面前炸起了一个火团。
一个透明的气流壁垒在来客面前出现,爆炸力被壁垒轻易地阻止在外面,来客只是退了小半步。
魅有些诧异,虽然他没有用全力,可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轻易接下真言火的人已经是极为可怕的对手了。
震动中来客脸上的面纱脱落了,斗篷也歪在了一边。
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一样,眼睛是幽深的玫瑰红色,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的五官都精致小巧,一张原本明朗的脸上似乎有一点淡淡的忧郁。
“羽人?”魅有些诧异,与其说他惊讶于买家的血统,不如说他惊诧于她的美丽。
“不要走,”来客犹豫着退下了手腕上的翠玉环,“再加上这枚玉环好么?它应该值五十两黄金。”
她有一些忧伤,又觉得可笑。
珍惜了十五年的翠玉环就要被一个肮脏的魅拿走,如果被吕归尘看见会怎么样,他能遏制自己心中那股危险的脾气么?魅犹豫着,虽然他确实抬高了价钱,可是四百两黄金加一枚成色并不绝好的翠玉环还是无法满足他的愿望,魂印剑也算难得的宝物。
他浑浊的眼睛转着转着,慢慢转到了羽人丰满的胸脯和白皙的脖子上,难以克制的邪念让他浮想翩翩。
那一身黑袍下的身体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应该不是少女了吧?也许不会再那么在乎了……”魅在计算着成功的可能。
虽然羽人族的寿命比人类长久,所以成年的女子会在很长时间内依然保持二十岁青春的容貌。
可是面前的买家分明有一种沧桑的感觉,应该不再像年轻女子那么羞涩了。
何况这柄婚印剑对她确实很重要。
“一个晚上吧,”魅止不住嘴角的口水,“四百两黄金,翠玉环,今天晚上你跟我走,我就把影鳞给你。”
羽人果然没有像不经事的少女那样惊叫,她只是低低地垂下了头。
“害羞么?”魅有点忐忑不安。
他根本没想到羽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气息在凝聚,这个普通的魅根本不能设想他在提怎么样一个要求。
一张清秀的孩子脸在院子门口闪了一下,那个少年对魅冷笑了一声,回头走出了院子。
魅的脸色变了变,他忽然扔下了那只皮口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院子外隔了很远的一片空地上,少年坐在堆满了黄金的大车上。
在繁华的宛州,几千两黄金的交易日日都有,可是真的像这个少年一样拉牛粪一样拉着黄金交易,却不用金票的却根本没有。
“八千两黄金,”姜子桉说,“我按你出的价钱给你。
我带了一万两来,还好你没有要得更多。”
“公子……”魅惊慌地看着他。
“宛州所有的银铺银楼都是我的产业,我知道我开的金票可以取信你,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支付你黄金。
带着黄金离开这里,我想你没有机会兑换金票了。
你今后一生一世都将在逃亡中度过,因为你卖出了那把剑。”
“你最好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还曾经意图占有那个羽人的身体,”临去的时候姜子桉笑了笑,“否则无论在青阳还是燮国,你都毫无疑问的将被绞杀而死。”
羽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很久她才用颤抖的手捧起了皮口袋。
皮口袋里是一柄乌黑的短剑,没有剑鞘,乌黑的剑身上星星点点的蓝色,仿佛星辰的碎片。
“是你么?”羽人抚摸着剑,轻声地说。
她把依然娇嫩的面颊贴在了冰冷的剑身上,又把无鞘的剑紧紧拥在怀里:“是你么?我在这里。
我们在一起了……”月下的枝头上坐着轻盈的羽人,她怀里抱着剑身,擦过脸贴住了剑柄。
退去了黑袍,她身上只剩下雪白的长裙,漫长的裙角坠在树枝下,随风起落。
云丝遮掩着月流过天空,远处那个孩子脸的少年悄悄地叹息。
密室里,姜子桉坐在银盆前。
“她拿到影鳞了么?”“拿到了,我还见到了她,她真的很美。”
“依然美丽么?”水镜对面的人说,“是否像当年呢?”“只是美丽么?就因为她美丽么?”“至少对于我,并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
“对于吕归尘呢?”“我不知道,我们中他最不喜欢说话,我们都不太了解他的心思。”
“他是不是很傻呢?”姜子桉笑,“每一次我念那一首《召南·草虫》给他听,他都只是傻笑。”
“他不傻。”
很久都没有姜子桉的回答。
水镜对面的人似乎叹了口气:“你在哭么?”姜子桉再次推翻了银盆,托着脸呆呆地坐在那里。
发髻散落,凌乱的长发垂下来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