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熙年第一次见到凌阮二人的时候是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年。
在久远的记忆里,已经忘记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挨了爹爹的骂,他赌气跑出家门,一路沿着鼎门街往南,在榆树和槐树交错的阴影里,一路奔跑经过宣风里、淳风里,跑过通津渠上的大桥,路上偶尔碰见一些人,但是他们一般都是要去一个里坊以南的大同市的,买花遛鸟,各有乐趣的悠闲的看着一个少年满腹怨气地跑过去。柳熙年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竟然没有人追出来,娘亲、管家大叔、家丁……一个都没有。于是柳熙年更加生气,跑的头也不回。
十四岁的柳熙年还没有世家公子的气度,还不会摆出波澜不惊不动如山的姿态,只是生气了便要找东西出气,气伤了自己触怒了他人也在所不惜。
觉得所有人都这么讨厌,每个人都很让他生气。
爹爹刚愎自用,娘亲助纣为虐,其他人没有渔翁之利也一样作壁上观。
为什么……没有人站在自己这一边呢?
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为了一点点的小事情而有着满腹的委屈。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并没有接触到很大的事情的机会,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在那时候的人的眼里也成了滔天的大事情。
委屈、愤怒、怨恨……所有的情绪都混杂到一起,使得少年奔跑着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强烈的疲倦。
他沿着鼎门街跑出了定鼎门,在城门外的原野上撒丫子,跑得直冲冲。
这样的冲劲,恐怕是看见了前面有一棵树,想要停下来的时候估计是已经撞上了。
他没头没脑地冲,自然是要出事情的。
他撞上了一个少年。
一瞬间天旋地转,几番变幻。
于是那少年就和他一起倒在了河边的草地上,又滚了几滚……他还压在少年的身上。
这时的柳熙年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想去理会被撞倒的少年,甚至看向少年的眼神都有些恶狠狠的。
只想着赶紧爬起来离开……要么打一架也是好的。
那被撞倒的少年又岂是好相与的。他被人撞上了还被肇事者瞪了狠狠的一眼,一下子怒火就上来了。于是他一翻身,压住了柳熙年,双手掐住柳熙年的脖子。
柳熙年立马反抗,抬腿踢过去。
——这就打起来了。
两个人打成一团,还夹杂着大声的喊叫。
阮流今带着家丁一路找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鼻青脸肿,被家丁们驾着拉开。
飘逸绝伦的柳公子以鼻青脸肿仰面朝天的姿态看见了日后名声很大的“京城第一美”。
那时候阮流今还是个基本上没长开的小屁孩,腮帮子还有些鼓鼓的,是很让人想要捏一捏的可爱。
阮流今看一眼被家丁们从地上扶起来的柳熙年,又看向了另一边也被家丁扶着才能站稳的少年——便是十三岁时候的凌辄。
故意做出成年人的表情,像是简直受不了了一般的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大少爷,您到底是要怎么样啊?是不是骁骑营预备役实在是太轻松了,在预备役里挨打挨得不够,还要出来挨是不是?”
柳熙年看着那边的两个人,那个和自己打架的少年好像还挺委屈,但是又好像不仅仅是委屈的样子,那抹有些窃喜的笑意在柳熙年眼中怎么看怎么碍眼。
——怎么就没有人出来找我呢?
阮流今恶狠狠地瞪着凌辄,然而被瞪的人丝毫没有做错事的觉悟,反倒是有些嬉皮笑脸的。
柳熙年越发觉得伤心委屈,连管家大叔来问他缘由他都不想说话了。
问了半日,柳熙年终于说出自己是宣风里柳家的孩子。
管家带着家丁,将柳熙年送上牛车,慢慢地载回了柳家大宅。
管家并没有任何的不善的言辞,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一下事实,并且为自家少爷打伤柳熙年的事情表示了十分的歉意。
柳颂瞪一眼柳熙年,但是儿子此刻确实是受了伤,也不好怪罪。何况夫人就在一旁盯着自己,眼神是如果廷尉大人一有动手的迹象她便要扑过来护子一般的凶狠。
第二天柳熙年便知道了前一日和他打架的少年的名讳。
大司马家的长子,骁骑营预备役队员,如果今年通过了考核的话将会是史上最年轻的豹骑——凌辄。
因为他的父亲,领着他去了凌府,拜访大司马凌凯,为昨日他的鲁莽行事而赔罪。大司马府的大公子凌辄傲气地不可一世,恨不得用鼻孔看人呢!柳熙年用眼角瞥他一眼,没说话。
廷尉虽然是九卿之一,终究是没有武帝建国时封的八公来得显赫(大司马为八公之一)。
廷尉柳颂以恭敬的声音解释着昨日的经过,并且为自家孩子的鲁莽表示了深切的歉意。
柳颂干咳一声,对柳熙年道:“还不快向大公子道歉!”
柳熙年不甘心地看自家爹爹一眼,僵了许久,终是低头向凌辄说了声“对不住”。
凌辄终于垂下了高昂的头颅,看向站在下首的柳熙年一眼。
凌凯看见一巴掌拍上了凌辄的后脑勺:“愣什么!赶紧说原谅人家!!”
凌辄扁着嘴看父亲一眼,委委屈屈地说:“没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后面的一声“呜……”差点就出口了。凌辄确实是没有什么错误的,却还要说着这样违心的话,父亲严肃的脸就在旁边,容不得他使小性子。
柳熙年并没有为凌辄的窘态感到多么的想笑,却是很奇怪地感觉到了屈辱。
不仅仅是委屈,还有侮辱。
之前打架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被爹爹骂的时候没有觉得,刚刚很不高兴地道歉的时候也没有觉得。
偏偏在这样的,别人表示原谅自己的时候觉得这样的屈辱。
或许是觉得那个少年并没有怎么样的高尚,没有自己厉害,也没有聪明,但是却做出这样高的姿态来对自己表示原谅,还是这样委屈的不甘愿的原谅。
——为什么我就非要取得你的原谅不可呢?你不原谅我又能把我怎么样的呢?
柳熙年在心中这样想着。
他甚至觉得他的父亲也一样受到了侮辱。
——都是我的错误。
那天回府的车驾上,柳家顽劣的少爷出奇的安静,低头看着牛车底上铺的地毯,一言不发地像是在思索。
柳颂看了这个儿子一眼。
在心中叹气——到底还是太小了,顽劣一下也是可以忍受的。
——只希望以后不要一直像现在这样的不争气。
仍然是在车驾中,柳熙年扬起小脸问父亲:“如果不是我的错而是凌家大公子的错误……那么,他也会来咱们家向我道歉吗?”
答案不言而喻,柳颂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傻孩子啊。”说完伸手抚上儿子的额头,“你总要明白的啊……这世界不仅仅是美丽的庄园啊。……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的不美好的事情啊……比如说凉州那里又吃不饱饭的人们,还有被杀掉以后头颅被堆起来点狼烟的商旅啊……”
少年颤抖了一下:“爹……爹爹。”
柳颂仍然是笑着的,却是与方才不同的苦涩:“凌家的大公子现在是在骁骑营预备役受训……以后便是豹骑,天子近卫,这是最好的将军的摇篮。你若是此时因为一件小事情而引得他的记恨,日后的路只怕是不好走。”
在那一瞬间,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间敲打了脑袋一样,醍醐灌顶般的顿悟,好像一切都瞬间远去,光影交错中的是父亲高深莫测的笑意,牛车的帘幕好像也统统消失不见,似乎可以看见外面庸庸碌碌的人群,形色匆忙地走过去,然后划成模糊的光线,城墙远遁而去,天地瞬时开阔苍莽。柳熙年突然好像理解了父亲笑容里的无奈,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屈辱从何而来——这个时代所器重的东西,所谓的家族地位名望风度的中心,最重要的东西——权势。
即使是史册写满谶语与清谈的时代,即使儒家不再是惟一至高无上的学派,即使有人对于名利地位毫不留恋一样名满天下……这仍然,是势利的世界。
父亲的手掌依旧是宽大而温暖的,然而这世界却不再如以前理解的那样。
于是,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人们发现好强孟浪的柳熙年突然间不见了。
那个孟浪的少年随着时光的尘埃一同远去飞散无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青年,名士郭瑾省有一日见柳熙年在家中与前来拜访的太常少卿的清谈,大为赞叹:“此子璞玉之资,日后定有所成。”于是人人都知道了“柳家有子名熙年,璞玉之资字临渊”。
临渊公子柳熙年自此成名,凭着美好的面相,在郊游的时候可以收到很多女子们投过来的鲜花与水果,命友邀宾玩赏的时候若是请到了柳熙年也会让主人觉得格外的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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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熙年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嘴边是一抹优雅的轻笑。
咫素并未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抬头看向听琴的人一眼,眉色淡如远山。“公子今日似乎心绪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