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这毫无疑问是个女人的房间,不管日子过得怎样,女人总喜欢在屋里弄些零碎的,这也毫无疑问是个女孩儿的房间,因为它尽管贫穷,却有种清幽寂寞的味道|\屋里最精致的东西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穿着中尉服装的年青军官,你不好说他有什么特点,因为我们照相时都恪守着那种刻板而炫耀的姿势,他甚至有点儿像我的过去,除了风华正茂你在这种相片上几乎找不到更多内容
我开始观察在我大腿边忙碌的那个女孩儿,她是我在脱了裤子慷慨激昂时有意将目光错过的那位女孩儿,她年青到了“”的程度,你甚至会觉得这样一个女孩儿是不会长大和变老的她用布卷蘸了酒精,心地在拭擦我的伤口周围,她根本没勇气让酒精触及我的伤口——我注意到我是躺在她的床上的,我的裤子又被脱掉了
我终于没耐心忍受那种心时便发声提示:“省点儿心思吧碰到伤口也不会痛”
她“啊”了一声,受惊到把瓶里的酒精一点儿没浪费地倒在我伤口上了,这让她慌了神,然后开始很狼狈,又怕弄痛了我又想拭擦掉酒精
“好凉快”我说
她惊咋——她像动物一样好惊咋,“痛死你啦,痛死你啦”
我安慰——安慰得近乎于炫耀,“伤口没知觉了要痛就是从里边炸,像爆炸”
她手忙脚乱时大概是不怎么听人说话的,“我是笨蛋螃蟹八只脚,没一只长对地方的我哥讲的”
她说话带很重的川音,但实在是比要麻好听得多了我只好在我的伤口上重拍了一记,拍得我自己都有点儿变色了,可她又惊叫了一声,于是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啦,我吹嘘着:“痛不怕我就当它是长日本鬼子身上的”
她开始赞叹:“你真厉害我给我哥包伤,碰一下他就骂他要有你厉害日本人早打跑了,我们回四川啦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讲”
她提到另一个男人时,让我想起自己是如此的衣冠不整,我抓过被脱在一边的裤子盖在腿上,一边挣扎着想下床
“你做啥?”
“找你哥哥谢谢他扶我进屋”
“我抱你进来的”
我看了看她,她绝对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种人,实际上她巧得让我站在她面前也觉得自己有点魁梧我挠着自己的头,很觉得下不来台,“不用费劲的……其实我躺躺就爬起来啦”
“你没好重的”
那真是加倍的没面子,没面子到我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我赶紧包扎自己还裸着的伤口,好在这样一个没轻重的家伙面前至少穿上裤子她也凑上来帮手,她的帮手很笨,笨到有点儿莽撞,并且在照我的葫芦画她的瓢时,还不时发出“原来是这样包啊”“你真聪明”诸如此类的赞叹
我努力再岔开话题,“你四川人跑到滇边来做什么?”
“没哪个要来啊跟我哥乱跑爸爸妈妈走得早,家乡没人了,我就跟川军团走,我哥到个地方,就在驻地外找地方给我安家他也是中尉,他连长去年死了,他是正连长他管好多人”
我管她夹七缠八地说什么呢,我更关心赶紧把伤口包好,以便穿上我的裤子她是个年青得让你很想靠近,却又想躲着的女人,我不喜欢和这样一个人靠得太近,还要一边很没面子地没穿裤子
“年初我哥打仗去了他们师有人回来了,可我没看到川军团的人”
我尽快地把伤口对付好,哪怕有点儿马虎,我尽可能逃避开往下的话题
“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停下,手悬在绷带的最后一个结口上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我不想帮她的忙
但是我抬起头,和我的一脸阳光,“我是一定要谢谢你的我当然帮你的忙”
她急促地,饱含机心地提出她的要求,那是幼稚的机心,“我等了一年多了等我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你也是中尉,也管好多人”
“当然可以”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啥?”
那家伙一脸孩儿家要和别人拉勾言誓的表情,并且说出这样世故的宣言:“现在我们都很穷,不能帮人白做事的给我了,你就没有了要换的”
我只好苦笑,“这么有道理的话……大人告诉你的?”
她没搭理我的奚落,“所以,要用换的”
我很难忍我的刻薄,那玩意儿总像疖子一样冒头,“换什么?你有什么?比如说……磺胺?”
她立刻开始翻箱倒柜,对着翻出来的几个药瓶,有点儿麻爪儿,“什么是磺胺?”
我翻了下那几个药瓶就开始嘲笑自己刚起的妄念了,“这倒能治感冒……可我要的是磺胺,强效消炎药”
“药铺子没好远,我去看有没有”
她真是快让我受不了啦,我说:“不用看啦——”
但我停住了,因为她开始去翻她放在柜子里的罐子,她从那里边掏出少量的钱,显然是准备为我买药的罐子里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容于是我收声
她以为我有些失落,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好远的”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包得狗挠一样的伤,“嗯,那就麻烦了”
她已经毫不耽搁地打算出去了,生活对她来说是另一种节奏和颜色的,“没药我就拿那个跟你换”她指给我看放在桌上的一捆红苕粉,带着点儿惭愧,“我只有那个了”
我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它,“我就算用爬的也帮你找”我低了头,不想再看因此而泛出的满意笑容,我看着那双轻快地在我视野里挪动的脚踝,当门帘掀动时我又忍不住抬头,“怎么称呼?”
我正看见一个一半在门帘之外的笑容——我想杀了自己
“醉,醉姓陈”
“最好的最?”
醉有些恼火,“喝醉的醉啦!”
她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名字,但那都淹没在放下的门帘之外了,我听着她远去,呆呆看着自己的伤口
哪家药铺的柜台上都不可能有磺胺,它们在第一时间就被伤兵抢劫殆尽,那些药只会出现在黑市上,伴随一个她绝不会为我出的价钱而川军团早已全军尽墨,我根本不用爬着去找,要麻就是川军团仅存的残渣
我不再发呆,迅速套上了裤子,我打开柜子,把罐子里并不丰盈的半开和纸币倒进自己口袋里,然后挟起那捆红笤粉迅速逃离我走过院子,院子里竟然有几只鸡在啄食,在饥馑的禅达,这实在是稀罕物,我想连这个也顺它一只,但发现根本不可能追上它们
我放弃我出去,做贼要见好就收我记住了醉这个名字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我以一个烂腿人能达到的最大速度逃离现场,逃出这条巷子,碎散的粉条落在我的身后我发誓,我想死我只是想能带着完整的两条腿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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