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着淡雅清香的静室,袅袅烟缕催人眠,长廊外人影来去,入耳尽是人间风雨声。
明月楼的氛围总是与别处不同,既不像无极道门那般规整清寂,也不似禅心院那般幽闲无声。在这里,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受到人间烟火的暖,庭院长廊之下的低声交谈,侍从与门徒的嬉笑打闹,更远一些,是膳房的砍柴烧火声,浆洗衣物的水声零零碎碎,柴米油盐,但却让这华丽堂皇的院落“活”过来了似的。
宋从心不讨厌这样的氛围,更甚至,她还有些喜欢。
因为很喜欢,想多吸几口人间的鲜活气,所以在明月楼主笑盈盈地取出棋盘与棋子时,宋从心并没有拒绝。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等风雅之事,宋从心自然也学过,但她棋艺说不上精通,只能说是略知一二。两人的棋路也是南辕北辙,宋从心兵行险着,绝处求生;明月楼主纵观全局,步步为营。大部分时候,明月楼主都能占据上风,但宋从心思路过于刁钻,神来一笔总能逆风翻盘,立时便会打乱明月楼主的节奏。好在明月楼主也不执着于胜负,时不时给她让几步、喂几颗棋子,磕磕绊绊下来也算打得有来有回,黑白云子在棋盘上呈现纠缠相争之势。
“拂雪已经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在下也已收到了报酬,往昔之帐,便一笔勾销了。”
大抵是因为在自己的地盘上,明月楼主并没有像以往一般穿得扎眼而又花里胡哨。他穿了一身素白的里衣,披了一件暗红色的外衫,揭下了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面具。宋从心这才发现,雪上中与她相处了些许时日的“兰因”竟是明月楼主的本相,其眉眼介于“俊”与“丽”之间,增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
宋从心静静凝视了明月楼主半晌,心想,真是神奇。她分明半年前才认识“兰因”,但再见之时却仿佛看见故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走完了漫长的一生。要知道,宋从心记忆中的大漠刀客是孤狼般矫捷迅敏的男子,满身都是被宿命套牢的岑寂。但兰因此人,与“脆弱”、“消瘦”这类词语是不沾边的,相反,兰因危险、狡猾、锋利,像一只被逐出族群挣扎求生的狼王。可此时的明月楼主身披薄衣倚在暖玉榻上,看上去形影清瘦,意态闲懒。
然而,宋从心依旧莫名地觉得,眼前之人依旧是“兰因”,而非“琉璃”或者“槛花”他又像那个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走出了宿命、看淡且放下一切的故人了。
楼主没有穿鞋,服饰也过于随意,但该遮的地方遮着,没露半分不该露的,给人的感觉便好似在自己家里接待了关系亲近的友人。
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也是明月楼主相处起来让人感到舒适的原因之一。
“好。”宋从心微微颔首,明月楼主这里的茶水不比无极道门的差,点心水果滋味也佳。要论享受,果然还得是明月楼。
宋从心本以为雪山之后的单独会面会有些尴尬,但其实没有。这或许得益于明月楼主极高的情商,也或许是因为明月楼主在探听了她的过去后,主动
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她的手上。大家都是戴着面具过活的人,就大哥别说二哥了。
“雪山之行凶险,没有挑明身份随行实乃不诚之举,还望拂雪原谅则个。”明月楼主语气平缓,他嗓音清透纤丽,与伪装下的兰因又有所不同。他一手托腮,从棋盘中捡出被宋从心吞掉的黑子,攒了一手后,咔嗒嗒地任由其落回云盒之中。
“不必。”宋从心还在努力接受自己孤狼一样的小伙伴时隔半年后突然变成了女装大佬,“楼主有自己的考量。”
捡棋子的声音停住了。
宋从心抬头,便见明月楼主叹了一口气,他神情恹恹的,像只低下矜贵的头颅、意图与人类亲近却被再三推开的波斯猫。
“拂雪这是还在怪我。”
“”宋从心不解,“我没有。”
“若是不怪我,为何总是喊我楼主呢”明月楼主神情平静,语气却有些沉闷道,“我是真心想和拂雪交朋友的。”
宋从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有些捉摸不透明月楼主的心事,想着自己好像也没有做出特别冒犯排斥的举止吧“那我应该如何称呼楼主呢”
“兰因。”明月楼主侧首望着她,“我想听拂雪唤我兰因。”
没有术法的伪装,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清冽透彻,如天山之水,容不得半点尘垢。那实在是一双很美的眼眸。
“没关系吗”宋从心落子,“被人知晓这个名字的话。”
“无妨。”明月楼主笑了笑,“总要有人替我记住的。”
宋从心颔首,道“好,兰因。”
似乎没有想到如此轻易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明月楼主听见这声称呼时竟愣怔了一下。他看着少女淡然如故、没有多少变化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地捻了捻云子,然后就接连下错了好几步。
宋从心“”这让棋让得有些过分了啊。
宋从心棋艺不精,明月楼主先前明里暗里的让步她也看不出来,但这仿佛我下围棋你下五子棋一样的路数,宋从心再迟钝也觉得不对了。她伸手正想将那几枚棋子捡出去,明月楼主却突然摁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拂雪,落子无悔棋。”
落子无悔棋。
于是,那一局棋,便是宋从心胜了。
心烦意乱的人显然是没法继续下棋的,宋从心也没那么多闲暇再来一盘棋局,将棋盘和云子收起来后,宋从心便捧着茶盏,准备跟明月楼主说正事了。
两人重新提起仪典上提过的话题,关于拉则与江央,明月楼主告诉宋从心,拉则的记忆可以洗去,但江央却不行。目前明月楼已经在北燕的帮助下洗去了乌巴拉寨寨民们的记忆,虽然遭遇侵蚀与磨损的灵魂很难恢复如初,这些寨民们估计会出现梦魇、虚惊、魂不定等后遗症,但至少死后不会化为怪物,还能再次步入轮回。
而长乐神殿中那些被宋从心以振觉之铃净化掉的灵魂,就是真的魂飞魄散、消弭于天了。可这般残忍的结局,对于他们
饱受的磨折来说,竟也能被称为一种解脱。
燕皇在乌巴拉寨新的驻地之上修造了一处养魂大阵,长年累月下来,乌巴拉寨的诅咒应该能被彻底消解。”
宋从心带去的一线生机,拉则与江央解开了历代活女神的宿命绳结,但要消解那些累世因果积聚下来的沉淀,却只能交托给同样残酷的时间。
宋从心有些恍惚地想,啊,阿金原来没能步入轮回啊。
她改变了一些事,但又有一些无力改变。
“江央交代了许多事,他身份地位特殊,日后或许还用得上他。再则,他当年为虎作伥,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忘掉,未免也太便宜了他。”明月楼主语气平淡,若不是看在江央回头是岸以及拉则的份上,江央落在他手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给他下了禁言的限制,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
“冤有头债有主。”宋从心并不反对明月楼主的做法,但也提醒他江央终究是他人手中的傀儡,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未落网。
“我明白。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明月楼主从衣袋中取出一枚卷轴,放在桌上,推往宋从心的方向,“这是中州姜家以及留顾神相关的情报。”
宋从心接过卷轴,沉吟道“代价是什么”
宋从心已经习惯明月楼明码标价的那一套了,谁知明月楼主听罢却是轻笑,道“没有代价,就当是方才那盘棋局的胜利品吧。”
这么好心宋从心有些不习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明月楼主真不愧是上清界最好的商人,这份情报犹如及时雨,正好送到了宋从心的心坎上。虽然依旧警惕将来可能需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代价,但眼下宋从心也无法拒绝这份珍贵的情报。无极道门在道统、秘籍、天下大事之类的情报整备更为齐全,但在小道消息以及一些隐秘阴私上的情报就完全比不上明月楼了。
宋从心眼下迫切需要了解的便是中州的信仰留顾神,永久城以及永留民暗中培育的域外天魔“幽神”。事关灵希的安危,宋从心不敢轻忽。
如果灵希真的是永留民“造神”出来的人形容器,那她究竟是哪位神祇的容器若构成灵希神魂一部分的魔性材质是幽神,那幽神的特性是什么如何遏制魔性的增长,如何抵御三族混血带来的邪见劫浊这些,都是宋从心中州之行需要探寻了解的情报。
但是,就在宋从心准备打开卷轴之时,她的通讯令牌突然发出了光亮。
“抱歉,失礼了。”见光亮久久不散,宋从心告了声罪后便取出通讯令牌。若是寻常通讯,令牌只会闪动一下,但若是紧急通讯,令牌就会长久发光。
紧急通讯基本都是要事,能联系上宋从心的大多都是无极道门的弟子,若不是实在解决不了的事,其他弟子也不会特意联系忙碌的首席。
宋从心打开通讯令牌,发现居然是纳兰清辞发给自己的短讯。
简讯很短,只有寥寥数字。
纳兰清辞宗门事变,望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