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天景雅集,拂雪道君无疑是最忙碌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但无论多么忙碌,宋从心依旧抽出时间与禅心院主持以及梵缘浅见了一面。此次天景雅集之后,禅心院主持将进入佛塔修行最上乘禅,与人世因缘了尽,日后只怕是再难相见了。七曜星塔仪典中的匆匆一瞥,宋从心发现禅心院主持与上一届天景雅集中见过的模样大有不同,此时的禅心院主持返璞归真,看上去就是一位朴素的老僧。
禅心院下榻的院子里,宋从心带着姬既望上门拜访时便见梵缘浅与主持在院中静坐。一老一少都没有开口说话,不知是在禅定还是在无声中感受着什么,对于宋从心和姬既望的到来,两位高僧竟好似早有预料般,同时抬头望来。
“梵主持。”被宋从心提前告知了称谓的姬既望礼貌地打招呼,“梵缘浅。”
三人虽然时常以通讯令牌互传音讯,但到底也已许久未见了。姬既望称呼梵缘浅也是直呼其名,若不是宋从心先前提醒了一句,他恐怕也会连名带姓地喊主持的法号。
他们那天性纯良的友人露出了欣悦的笑,一旁的老僧也笑着点点头,示意两人入座。梵缘浅抬手一招,茶碗便自假山流水间湃着水的托盘中飞来,她泼去碗中水渍,提起茶壶,给两位友人各斟了一碗茶。
与明尘上仙精湛的茶道相比,梵缘浅泡的大壶茶显然有些粗糙,好在宋从心和姬既望都不是吹毛求疵的风流雅客,大碗粗茶他们也觉得挺好。
禅心院主持法号净初,单看净初主持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位年轻时也是会邀明尘上仙一同爬佛陀塔、因为青鸟离弃后嗣而追着青鸟念经的妙人。
宋从心此行特意带上了来音,就是为了让这位来音与自己的结缘人看看来音如今的样子。虽然来音被宋从心惯得性子骄纵,又被明尘上仙喂胖了好几斤肉,但作为一只天生爱俏的青鸟,来音平日里还是很用心打理自己的羽毛的。宋从心唤出来音,这只尾羽华美漂亮的鸟儿先是在空中骄傲地盘桓了一圈,而后才矜持地落下,降尊纡贵地给了在场众人一个眼神,清亮亮地叫了一声。
“嚯。”净初主持看见来音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小雀儿,小日子看样子是过得挺美的。”
净初主持五指一伸,也不见他有别的动作,那在空中炫耀尾羽的青鸟“咄”地一下就被他捏在了掌中。来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颈部的绒毛瞬间炸起,然而没等它向主人求救,那些根根炸起的绒毛便被一双宽厚如石、遍布老茧的手一点点地抚平了。
“这肥得哦。”净初主持掂了掂来音腹部的肉,那姿势跟在菜市场里掂猪肉般别无二致,“跟着拂雪,你是吃好喝好,满身是膘了。”
“不是晚辈。”宋从心忽视了来音求救的眼神,从容推卸责任,“是师尊喂的,不关晚辈的事。”
“嗨,明尘老哥还是老样子。”净初主持一副得道高僧的皮相,说话却透着一股江湖痞气,“老哥人如宝
剑,锋锐逼人,可老哥却总喜欢这种敦实矮胖、毛绒绒的小家伙。还越圆越好,越胖越好,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宋从心莫名想到自己发疯时乱涂乱画寄给师尊的小人图,莫非这还正中师尊心头好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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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音是有自尊心的青鸟,被人撸了几把后就有些不开心了。它先在净初主持身上踩了几个来回,而后睁着一双仿佛荟萃了天空之色的宝石眼眸,歪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净初主持光溜溜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它似乎认出净初主持就是当初救了它的人,当即张嘴清鸣一声,伸头过去猛叨净初主持的脑袋。
净初主持的脑袋被啄出一连串“当当当”的金铁之声。
宋从心移开视线,假装没看到,对一旁的梵缘浅道“缘浅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天景雅集之后,我打算去参加拂雪的分神大典。”梵缘浅笑意温存,拥有通讯令牌,在传讯方面确实方便快捷了不少,“之后我想往变神天走一趟。”
“分神大典”姬既望突然凑过头来,“我也要去。”
“你也应该举办一个渡劫大典,不过话说回来,你离开东海那么久没事吗”
“没事,你在我身边就不会有事。”
宋从心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处的逆鳞,又伸手摸了摸姬既望的头发。
“分神大典可能并不安宁。”
“为何”
“届时我可能要杀一个人。”
宋从心说完,突然意识到在禅心院主持和佛子面前说“杀”这个字不太好。她正想道歉,却见梵缘浅微微颔首,露出了极其通情达理的表情。
“抱歉,在缘浅面前提如此戾气之事或许不太好。”
“怎会。”梵缘浅双手合十,慈悲道,“佛门弟子当慈悲为怀,但师哥也说过,有时须得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宋从心“”出现了,梵缘浅那活在传说中的师哥。
姬既望也点头,简单明了地表达了自己毫无立场与善恶观念的支持“你要杀的人,肯定该死。”
“这话可不兴说。”宋从心几乎是有些无奈了,友人们如此相信自己的操守固然令人感动,但姬既望这话万一传出去,恐怕会有人指责他是非不分,“放心,我只是预感要出事,但不一定会出事。眼下只看他和我谁先坐不住,但拖得越久,他就越是没有胜算。所以不必忧心,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话虽如此,但宋从心心中始终哽着一口气,不跨过那道坎,她就无法放心。
“缘浅说,你之后打算去变神天一趟”宋从心问起了自己挂心的问题。
“嗯,我想去走一遍师哥当年走过的路,想知道师哥究竟经历了什么。”梵缘浅温和地笑了笑,“这是我选择的修行之路。”
禅心院主持进入佛塔,但佛子想要继任禅心院主持之位,就必须游历天下各大佛寺,证得正等正果。禅心院主持之位与无极道门掌教之位的传承略有不同,佛门
地位不以修为高低论之,而以“辩经”与“禅悟”论之。每一位佛子对佛道的诠释不同,其选择的修行之路也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宋从心暗叹一口气,变神天危机四伏,也不知道梵缘浅将会遭遇什么,“缘浅知晓觉深佛子当年走过的路途”
梵缘浅摇了摇头,她双手合十,回首看向自己的师父。
“唉。”已经将来音安抚下来的净初主持轻轻地揉着来音的鸟头,坐蜡成一棵老树,“痴儿,何苦执着都跟你说过,你师哥有你师哥的路。他当年给你取号为缘浅,你还不明白你师哥的意思吗”
“师哥有师哥的路。”梵缘浅轻笑,念诵了一句佛号,“缘浅也有缘浅的路。”
宋从心直觉这对师徒或许在打什么哑谜,但终究不好多问。谁知净初主持捻弄了两下数珠,闭目仰头念诵了几句不明其意的梵文,最后竟是将目光移向了自己。
“拂雪小友啊。”净初主持笑得慈眉善目,他捋下自己手臂上缠绕的佛珠,将之递给宋从心,“此物赠予小友,还望小友不要嫌弃。”
宋从心有些惊讶,但还是伸手接过了这串数珠。她仓促之下瞥了一眼,很长的一串珠串,足以在手臂上缠绕三四圈还有盈余,黑棕色的菩提子,颜色由深至浅,由浅至深,每一颗都珠圆玉润,被人盘得包了一层厚厚的浆,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了“多谢净初主持,但”为什么
“希望小友随身携带,将来或可逢凶化吉。”净初主持双手合十,老僧入定,“也算了却了贫僧在人间的最后一桩心事。”
净初主持说完便不再开口,任由来音如何啄他的脑袋,他都宛如佛像般不动不摇。宋从心看向一旁的梵缘浅,却见她摇了摇头,突然起身朝净初主持躬行一礼。
宋从心将扰人的来音从净初主持身上抱了下来,梵缘浅为宋从心和姬既望引路。离开庭院时,宋从心回头看了一眼,便见一片零落的梧桐叶在空中飘荡,恰好遮挡了净初主持的背影。梧桐叶的每一寸叶脉都清晰可见,庭院中的一切却变得模糊而又遥远。
“这串数珠”走到庭院之外,宋从心看着自己手中的佛珠,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宋从心可不会真的将其视作一串普通的佛珠。
梵缘浅依旧微笑,她并不解释佛珠的来历,只是道“师父这么说,肯定自有其道理。拂雪不必忧心,收下便是了。”
“拂雪之后还有什么安排吗”梵缘浅又道。
“我欲往明月楼走一趟,见一见槛花楼主。”宋从心道。
明月楼听起来是一处地名,但实际上,明月楼主所在的地方都可被称之为“明月楼”。
秉承明月楼一贯的雅贵风格,宋从心在当日仪典结束后不久便收到了明月楼寄来的请柬,出行甚至还有明月楼随时待命的鹤车。然而宋从心收下了请柬,却没有随主人家的意愿登上那华贵万分的鹤车。她亲自登门拜访之时,也已经是天景雅集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宋从心随便找了一处明月楼的据点,出示请柬后,便被明月楼的门人引往了后院。
浮金雕花的装饰,丝竹雅乐不绝,一袭白衣穿过漫漫长廊,分明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如此仙姿渺远。
明月楼主看着那一袭白衣踏入自己的玉堂金阙,就仿佛看见冬日无心飘于檐上的初雪。
“楼主,拂雪依约而至。”
她眸光如故,平和如故,深山的一场雪,并未易改她的容颜。
莫名的,竟让人有些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