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真好吃(1 / 1)

谢治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正在参加王母娘娘的蟠桃会。

那可真是一个高朋满座的宴席,戴着琉璃帝冕的玉皇大帝端坐在首座,看不清面容,王母娘娘坐于天帝身旁,笑眼盈盈地招呼各位上仙落座。

仙女们推着琳琅满目的菜品从他的身边经过,将果脯蜜饯酒水吃食依次摆放到从里到外的桌子上。

令他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好像看不见他,他们从自己的身边经过,穿过自己的身体,就像穿过一阵风。

但这种奇怪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谢治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在梦里,这些事情的发生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也许自己正在做一个和《西游记》有关的梦,正好梦见了自己是孙悟空准备大闹天宫?

谢治注意到,这蟠桃会从里而外的所有座次呈现阶梯状,最外缘的桌子都是浑圆的大桌,一桌上熙熙攘攘十六个人,数十张桌子挤在一处,身处其中的宾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稍微靠内的第二梯队则比那最外缘的数十张桌子要高上一档,从大桌换成了小桌,一桌上均匀地散开八人,一样也是欢声笑语,只是那欢声笑语中却多了一些客套和谋算,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免不了一番口蜜腹剑;

而再靠里的,就是更高一级的第三级台阶,这一集台阶上的宾客就更不一样了,小聚的圆桌换成了单人单座的长桌,每一桌都有各自的菜肴,山珍海味都用小盅盛放,整齐地放进托盘。

第三级台阶上的单人桌有十张,坐着的,都是天庭的上仙。

有把玩着硬币的商人,有手不释卷的儒生,有对着镜子贴饰花黄的美妇人,有沉迷研究积木机关的稚童;

有街坊游侠打着瞌睡、顶着重重的黑眼圈,有怀抱二胡的少女轻拢慢捻、正在为乐器揉弦;

有厚重的眼镜像啤酒瓶盖一样压在鼻梁上的中年学究,有对着一张棋盘吹胡子瞪眼的牛鼻子道士,与道士对面袒露胸怀高举酒盏往口中倒酒的红脸和尚;

除此而外还有一人,身形模湖,看不清面貌,只看见身穿金甲金靴,一把三尖两刃刀斜靠在桌角,这让谢治感到震惊,震惊于他竟然能在这样重要的宴会上带兵器,那三尖两刃刀寒光冷冷,显然不但开刃,而且锋利至极。

谢治的心里突然想到一句话,,谢治记得这句话,那是三国志中形容的曹操。

不知为何,这身穿金甲金靴之人的身形并不如其他人清晰,而是隐隐能看见闪烁与不自然的抖动,又偶尔变得透明,仿佛风一吹就要消失。

但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只是正襟危坐,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闭目养神。

仙女们推着车鱼贯而入,为所有的宾客都备上了菜,而后又井然有序地依此退走,笑眼盈盈的王母娘娘便招呼着众仙家开席。

席间主宾相谈甚欢,众仙家隔空遥敬王母与天帝恩爱,又遥祝天庭基业万代千秋,天庭余荫遍布五洲,子子孙孙无穷贵也。

一轮餐罢,又是一轮,仙女们推着车从场外入内,这一次,她们带来的才是这场盛宴的重头戏,蟠桃。

大大小小的蟠桃,被装进闪着冷光的托盘与碗碟内,分发到它们应去的仙家面前。

第三列的仙家,每张桌子上同食一桃,十六人的大圆桌,拳头大小的蟠桃被切成十六块薄片,随着圆桌的转动,均匀地递送到每个仙家面前;

第二列的仙家,每张桌子上共分二桃,八人的小圆桌,蟠桃直径足有一拳半,每颗切四份,递送到仙家手上,仙家们点头致谢;

而到了第一列的十位仙家,则是每张桌子上各有一颗两拳大小的

蟠桃,那蟠桃看起来水嫩多汁,哪怕是远远地看着,便就让人垂涎欲滴。

仙女们将所有的蟠桃都分发完,便只剩下坐在首位的天帝、王母二人面前没有蟠桃了。

于是第二列、第三列的仙人们倏地一下齐刷刷地站起来,高举酒杯齐声高唱,感谢天帝、王母的仁慈。而后又齐刷刷地都鞠了个躬,又低头拜谒着唱,请天帝、王母先于众臣子添寿,否则臣子们不敢僭越。

第一列的十位上仙并没有起身,但他们同样高举起酒杯,对二三列仙家们的提议表示赞同。

帝冕下的天帝看不清面容和神色,但听闻众仙家言,王母娘娘合掌而笑,说一句,好,那便依众仙家所言。

于是所有仙家的目光就都投向大殿的中间。

正在默默观察一切的谢治突然一愣。

他看到,所有的仙人,第二三列的仙家、第一列的上仙,乃至于坐在首位的天帝、王母,在场的所有人,只这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便都投向了自己。

寒毛在一瞬间倒竖起来,警报声在谢治的脑海里突然炸响。

者一刹那,谢治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看似无比荒谬的念头。

难道说……

不,怎么可能……

在我的梦里,我怎么可能变成……

谢治这样想,他一边恐惧,一边惊诧,一边被数百位仙家的炽热的目光看到胆怯,准备抬脚就跑,至少暂时离开眼下的是非之地。

但紧接着他终于发现了那更加不对劲的地方。

自己,竟然是没有脚的!

不,自己不但没有脚,自己甚至连手也没有!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会没有手脚??

不,不对!问题的重点不是这个!

我是谁?现在的我到底是谁??

又或者说,现在的我究竟是个什么???

谢治看见两个仙女朝他走来,她们一左一右地相向而行,最终在自己的面前停止。

而后,她们弯下了腰。

谢治终于和她们的目光对视了。

他往左侧的仙女童孔里看,只一瞬间,便惊惧到呆若木鸡;

又往右侧仙女的童孔里看,只一刹那,便惶恐到不能自已。

他看见了,一颗硕大的桃子。

恍忽间,他终于明悟过来,他看见的那颗蟠桃,正是他自己。

他正在被仙女们搬上台桌。

而台桌之下,所有的众仙家此刻都起身,恭祝天帝、王母福寿天齐,永蜕凡身。

永蜕凡身……

永蜕……凡身……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谢治的脑子里,上万个神经突触都在这一刻狂舞起来!

那些突触开始疯长,超脱虚幻的思维,在天庭大殿上狂舞成上万只触手!

我知道了!我知晓了!

天帝!王母!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了!

你们根本不配!

你们没有资格!

你们在偷!

你们在世界意志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

你们根本不是下一任的循环者!

你们!根本!不是!

是!我确实被取消资格了!

从我离开巨大月亮世界的那一刻我就被取消了资格!

但你们在骗我!

我终于发现了!我终于明白了!你们在骗我!

你们在骗我以为这一切真的是这样!

你们在骗我从闯入那片黑暗

之后就放弃抵抗!

但你们错了!

你们不会成功的!

你们百密一疏!

我还有救!

我还有救!

天帝、王母,我告诉你们两个!

即便你们吃下这颗蟠桃!

即便你们把调解法庭改换成天庭!

即便你们把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交由天庭内全体仙家共分!

但你们百密一疏!

我绝不会死!

我,谢治!绝不会死在你们的李代桃僵之中!

给我醒来!

我要醒来!

让我醒过来!

周游!你听得到吗!

我知道你就在外面!

我知道你还没有死!

至少在这一刻,你还没有完全死绝!

这是我的梦境,这场梦境昭示着我的循环者资格被巨大月亮世界所剥夺!

但天庭众人并非真正被巨月选中的新意志!

他们无法左右整个世界的意志,所以他们在偷!他们在抢!

他们要抢在循环之力从我的根源中析出之前,抢在这颗循环的种子找到它新一轮主人之前,截断循环力量的继承!

周游!我不知道谁是下一个继承者,但至少在这一刻!

至少在这一刻!

即使属于我的循环之力化作蟠桃,被分发到全体仙家的面前,即使天帝、王母已经在品尝属于他们的胜利果实!

但至少在这一刻!

离月亮最近的人,其实是你啊!

……

周游醒了。

他的眼睛睁开的时候,耳朵里传来奔涌的水声。

但当他的眼睛全部睁开,水声就拉远了,若有若无。

阳光很刺眼,透过落地窗洒到他的身上。

周游偏过头,朝窗外看去,窗外没有惨白的巨大月亮,只有一轮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

这里……是地球。

周游感觉到严重的头疼,像是吹了一夜的空调,脖子也有些僵硬,稍微扭动便觉得胀痛。

被子被他踢到一边,大半张被子都团皱起来,耷拉到双人床的边角,耷拉到地板上。

巨大月亮世界……是一场梦境吗?

一场噩梦。

周游用手腕拍了拍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梦里的一切他已记不清晰,只记得,那里是一片巨大月亮照耀之地,危机四伏,几乎每个小时,他都活在被追杀、被迫害、被构陷、被谋划的阴影里。

闹钟在响,声音有些沉闷。

周游从枕头底下找到嗡嗡地叫着的手机,把屏幕上的闹钟按钮划开。

一条消息从手机屏幕里浮现,来自妈妈。

结婚纪念日,这老夫妻俩感情真好。

周游看着手机屏幕,笑了起来,然后将屏幕捏熄。

黑色的屏幕里倒映出他憔悴的面容,黑眼圈很厚,眼睛里也有些血丝。明明只是睡了一天,却仿佛睡了一个世纪。

周游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而后将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

回来,真好。

虽然

自己已经不记得在梦里发生了什么。

但是,回来,真好。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卧室外传来狗叫,周游记得那只狗,那是陪伴了自己九年的大黄。

大黄已经是一只老狗了,兽医说它相当于人类的九十岁。

但它仍然活着,还能吃饭,还能啃自己不想吃的骨头。

周游觉得,大黄一定还能再活九年,活到一百八。

周游的声音隔着枕套,瓮声瓮气的。

他仿佛又要沉沉地再次睡去,周游再次听到奔涌的水声。

但大黄的叫声越来越急,狗吠声越来越高。

那声音混在奔涌的水声里,谢治听不懂它的叫声,但谢治听出了急切、愤怒、惊恐,以及……癫狂?

周游蓦然睁开双眼,他把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床上跳起来。

水声。

那水声和大黄的声音掺杂在一起。

但又是哪里传来的水声?

周游披上衣服,推开卧室的房门。

从卧室的房门上,周游感受到了阻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从外而内,挤压着门框。

但周游最终把房门推开了。

他看见,满地的积水,只开门的这一瞬间,积水便漫过周游的膝盖。

积水下有淤泥,从门外钻进卧室,流过谢治的脚踝。

奔涌的水流声赫然增大,周游向着水流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厨房的洗碗池已然变成瀑布,而水龙头里则不断奔涌而出漆黑的、腥臭的泥浆。

周游不知道那水龙头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但周游明白,从那水龙头里流出泥浆的速度,绝不是正常的,因为仅仅是打开门的这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地面上的水位依旧在不断的升高,从没过周游的膝盖,迅速抬升,没过他半条大腿!

周游又听见了大黄的叫声。

他看见大黄朝自己摇着尾巴,它站在厨房外的餐桌上。

但下一刻他又看不见了,周游看见那只大黄变成了一颗澹黄的蟠桃。

漆黑的浪涌随着水位的上升拍打向餐桌,泥点落到蟠桃的绒毛上。

周游艰难地在泥水中行走,朝着那枚蟠桃走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黄变成了蟠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朝着这枚蟠桃走去,更不知道这枚蟠桃出现在这里此刻意味着什么。

但周游隐约明白一件事。

在汹涌的海浪彻底吞没自己之前,自己要吞下它。

哪怕吞下它的一小部分,又或者,仅仅是咬掉它一星半点的果皮。

那颗蟠桃是属于我的!

在我吃下第一口之前,谁也不能从我的手中抢夺!

黑色的泥浆越积越多,开始是膝盖,而后是大腿,最后甚至没过周游的大腿根,来到他的腰间!

客厅里,所有的桌椅和沙发都开始漂浮起来,老旧的结婚照和电视机也同样漂浮在漆黑的泥水中,随着水位的升高,随波逐流,越来越高。

周游只能手脚并用,在不断升高的泥水中遨游。

他朝着那随波逐流的

桌椅游去,从厨房间推来一阵又一阵的海浪,海浪奔涌着,将艰难靠近桌椅的周游又重新推远。

周游终于攀住了椅背,进而又抓到了一部分桌角。

那蟠桃,已然近在迟尺了!

但海浪又愈发高涨,只一瞬间就变成了海啸,呼啸着拍打到周游的身上,把周游、桌椅、和桌上的蟠桃,都在刹那之间打翻!

无尽的沉没好似坠落,周游感觉自己正在从万丈高空坠落深渊。

而那桌椅和蟠桃则都盘旋在他的身边,与周游一同,从高空坠落进地狱,通过海水。

周游看向那颗与自己头颅同大的蟠桃,蟠桃正一点一点变得漆黑。

已经……来不及了吗?

谢治看向自己身边的周游,周游的身躯在无尽的深海里显得无比的瘦小。

他正坠向无法挽回的绝望之海。

已经……来不及了啊。

调解法庭,龙城天帝,蟠桃会,西王母,从穿越事件尹始就布下天罗地网只为针对我的层层计划……

看起来,自己这次,真的要彻底交代了。

漆黑的蟠桃上吐出水泡来,那水泡消解成数块,而后迅速地朝着天上飞去。

周游也朝着头顶上看。

那里,是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水面。

圆弧一样的亮光,也许是日光灯。

周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地把头转了回来。

这一刻,周游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平静。

你要做什么?

周游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突然间意识到了,有一些事情无法挽回。

又或者说,有很多事情无法挽回,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剩下。

但……

即使全部的事情都无法挽回,便就意味着故事的结束吗?

故事,真的结束了吗?

泡水的桌椅,便不能坐吗?

漆黑的蟠桃,便不能吃吗?

我从天空坠落,直坠落到地狱去。

我从海面沉没,直沉沦到深海里。

但……在无尽下坠的螺旋中,我便不能生活吗?

周游突然笑了起来。

他说,

漆黑的蟠桃沉默不语。

谢治已经听不见周游的说话了,周游此刻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但,周游也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语。

他只是把一些道理说给自己听。

不是劝说,不是宽慰,也不是告解。

只是单纯地把一些事情说出来。

就像说出,天上有一个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天上有一个月亮,它的大小是太阳的十倍,至少看起来是的——月亮每天升起两次。

月亮每天真的升起两次吗?

也许。

也许它在巨大月亮世界升起两次,在地球上又只升起一次。

周游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不重要。

真相是什么样的,也不重要。

过去,现在,未来;

过程,结果,目的;

一切的一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事情真的就一定能够完成吗?

不重要的事情就一定像你想象的那样与你的生命无关吗?

你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朝着天空开了一枪,枪没有响,也没有人伤亡。你以为自己开了空枪。等到你三十岁时,或者更老,你满腔热血地走在路上,听到背后隐约传来呼啸的风声。你停下脚步,回头的时候,那颗呼啸的子弹正中你的胸膛。

你以为我要说,每个人都要为了自己在过去所做的一切负责任?

不,我的意思是……

哪怕在未来的某一日,你现下做出的一切决定,最终把未来的那个自己击垮……

但在现在,在每一个你未曾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出决定的现在,这一天,依旧是属于你的,普通的一天。

你从万丈高空坠落,你的身边有餐桌,蟠桃,以及一把可以坐人的椅子。

周游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一种望穿河流的平静。

坠落是无尽的,痛苦也是。

迷惘是无尽的,绝望也是。

虚无是无尽的,孤独也是。

但桌子、椅子和那颗桃子却是此刻真实的。

周游把椅子翻了个面,在无尽的下坠中,他坐到了泡水发胀的椅子上。

他伸出手去试图给那桌子也翻个面,但没有受力点,他翻得很艰难。

于是他把那颗黑色的蟠桃就直接放在了桌子底上。

周游把漆黑的蟠桃吞进了胃里,仿佛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

洪水,又一次泛滥了起来,

从那漆黑巨人的崩毁的胸膛,奔涌而出,变成河,变成海。

海平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高到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