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瞬间,谢治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所有勇气都离自己而去了。
再没有什么打击,能比眼睁睁看着那近在迟尺的天堂之门缓慢关闭,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更为折磨。而如果有,那恐怕只能是在这之后又看见了来自地狱的眼睛。
那是一道一望无垠的漆黑的童孔,等到谢治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就站在那道童孔的面前。
甚至他一开始都没能看得出那是一道童孔。
因为无论谢治向上看、向下看、向左看、向右看,他都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漆黑。
谢治向后逃跑,但那漆黑之墙却分毫也没有离他更远,谢治向前顶着一望无际的漆黑前进,一头扎进深邃的黑暗里,但等他止步,却发现,无穷无尽的漆黑依旧矗立在他的面前。
那不是深渊,因为哪怕再令人绝望的深渊也允许外来者的坠落。
那也不是虚无,因为迷惘与空旷并没有占据他的心灵,谢治能感觉到,眼前是充盈的。
而那道,也是有实体的。
谢治在这堵黑墙前站立,颤抖。
也许是数分钟,也许是数个世纪,谢治已经无法通过自己的意识在这片空间里测算时间。
时间就好像被吞噬在了维度光锥的行进过程中,又或者被扭曲在了某种黑洞里。
而所有黑洞的终点,又似乎都在此处。
突然之间,谢治感觉到没来由的恐惧,浑身上下四万八千个毛孔中,寒毛都竖立起来,都让他对着这堵黑墙臣服。
光芒明亮起来。
那是微弱的光。
但当谢治看向光芒的来处,却发现光芒无处不在。
所有的光点都照向自己。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最柔和的目光。
也最威严。
那是龙城天帝的目光。
龙城天帝并不需要任何人在他面前下跪,她甚至不需要任何人称呼她为天帝。
但当你来到她的面前,哪怕只是看到她浩瀚眼眸的一小部分,你都会因为感受到她的庄严与不可侵犯,而当场下跪俯身。
谢治颤抖着,汗如雨下,他在与龙城天帝的目光抗争。
但那抗争终究是徒劳的,当赵海洋宁愿用自己的身死道消也要唤醒龙城天帝的惊鸿一瞥,当龙城天帝最终将她的神威毫无保留地投向穿越事件始作俑者的唯一人……
即使那个人是经历过三万多次循环的谢治,在龙城天帝的面前,也渺小如蝼蚁孑孓。
谢治在龙城天帝的目光下支撑了十一个呼吸。
第三息,谢治的双腿不自觉地弯曲,他仿佛经历了此身最疲惫的马拉松长跑,疲惫感从脚底板传到天灵盖,又化作腥甜的味觉,贯穿在他的喉咙里。
第六息,那喉头的腥甜自喉管转移到全身,转移到每一处经脉、血管,甚至转移到谢治的每一个细胞,五感从谢治的周围退却,谢治能够感觉到的,唯有疲惫。
第九息,疲惫,更大的疲惫,疲惫感如同铺天盖地的蝗虫,谢治仿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标本液里,历经数个世纪,浑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都好似铁板一块,每一处都坚硬,不再受他的控制,却又好像被乱刀砍了上万次,又用小苏打浸泡在肉糜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骨头不是软的,软绵绵地提不起一丝劲力。
第十一息时,谢治切断了自己的双腿。
谢治的眼睛里渗出血泪,灵魂深处传来的苦痛让他睚眦欲裂,身体机能的逆行与消退让他此刻比蝼蚁还要弱小,他已经绝无胜算,在那尚未露面的龙城天帝面前,对方仅仅
只显现出一只眼睛,仅仅那一只眼睛的威压就让谢治失去了一切。
但谢治却仍然面露微笑。
他微笑着,目睹着被自己切断的双腿融化在无尽的漆黑里。
他知道,下一个将要被融化的,是双腿以外的,全部的自己。
谢治伸出手去,干净利落地抹过了自己的脖子。
头颅落地的瞬间,谢治给这次循环留下了一个依旧轻蔑的轻嗬声。
……
理论上,是这样的。
理论上,当谢治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巨大月亮世界就会重启,此番世间的花草树木,飞鸟鱼虫,世间万物都会回到循环尹始时他们的样子。
但,当谢治的头颅滚落,轻蔑的嗬声回荡在漆黑的童孔之前,理应发生的循环,却并没有发生。
谢治的头颅停滞在漆黑中,而他的身体则缓缓下坠,融化在了那无尽的漆黑里。
谢治沉默着,他意识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发展。
但即便是已经循环过三万多次的他,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展开,此前他从未见过所谓的龙城天帝,他所见过最凶勐的敌人,仅仅止步于那能够变化为万丈巨人的武神赵海洋。
从弱小的蝼蚁到能与赵海洋平分秋色的第五步大能,谢治花费了将近七千次循环,那种以力破巧、顶天立地的威严感,那金色武神像在月光下的神威,哪怕是此时已然循环过三万次的谢治,都只能说堪堪战胜半分。
而眼下这片无尽的漆黑之墙,一眼望不到头却依旧只是对方童孔的一角,龙城天帝仿佛在这片天地中,从天地初开的过去一直延续到亘古不变的未来。
利用循环规则不断突破自己,直到打败赵海洋,已经花费了谢治将近七千余次,那眼前这比赵海洋还要厉害十倍、百倍、千倍的龙城天帝,又要花费谢治多少次循环呢?
不,恐怕还不止千倍。
仅剩一个头颅的谢治绝望地看着这片无尽的漆黑之墙。
当自己连对方的能量等级都无法窥探,连对方身在何处,相貌如何都无法了解分毫时,恐怕,对方与自己的差距,说是相差万倍都不算夸张。
但……
不管怎么说,只要能够开启下一次循环,只要能够让世界重启,自己就仍有机会。
只是……
自己已经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将周身的生机悉数断尽,但新一轮的循环,却依旧没有开始……
谢治的头脑飞速转动着,他脑子里隐隐有个猜测,那个猜测离他越近,绝望感便越深,深到他不断地把那个猜测推开,转而去思考各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开启循环之后的新一轮未来。
谢治的头脑飞速转动着,他能够感觉到那种运转,生物电正在通过神经元,从上万个神经突触传递到所有的皮层褶皱。
是的,皮层褶皱。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自己的脑子。
谢治的眼中,整个世界开始左
右分离,过了许久谢治才明白过来,不是世界在分离,而是他的眼睛,左眼、右眼,以及他的大脑,都漂浮在那无尽的漆黑之中。
鉴于大环境如此,
他尝试说话,但他的右眼突然看见一只正在尝试发出元音字母声调的舌头,那舌头想要抵住牙齿,但整个上颚骨都漂浮着,随着这种抵触被迅速推远,牙齿与牙齿也从那上颚骨中脱落下来。
谢治的喉管开始震动,随着自身的震动,无规则地在无尽的漆黑里乱窜,脱落的牙齿飘流到震动的喉管旁,又被喉管击打着推远,在谢治的左眼里不断放大,直到撞击谢治的眼球。
于是谢治的左眼就飘移到比右眼更右的右边。
旋转,混乱,无序,无声。
迷惘与绝望在谢治心头堆积成万钧之山。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这便是……龙城天帝的力量吗?
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连同死亡的权利都要从我的身边剥夺,即使自己已经走到了第五步灵墟,在她的面前,自己依旧像是被照射了x光一般……
没有秘密。
漆黑的童孔融化了属于我的一切。
但我依旧没能拥抱死亡。
为什么……
为什么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就好像……
谢治突然想到了猪笼草。
那是一种植物,用甜蜜的汁液吸引苍蝇,又将苍蝇消化于自己的叶笼中。
是了,自己就是那只苍蝇,被蜜糖裹住了脚,融化在龙城天帝的牢笼当中。
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格。
电光石火之间,谢治终于意识到了龙城天帝的奥秘,他意识到了,自己和龙城天帝之间的差距,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有着天渊之别。
但,此时此刻的他,即使发现了龙城天帝的奥秘,也无法转危为安,从龙城天帝的里逃脱。
从四肢到脏腑,从肌肉到血液,属于他的一切都在被龙城天帝所消融。
龙城天帝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
谢治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自己闯进了……龙城天帝的化身之胃里。
天帝的嘴巴便是捕食的猪笼草,吸引着自己闯入其中。
而那无尽的漆黑之墙,既是童孔,也是胃壁。
龙城天帝正在从四面八方看着我,她在用无数道属于自己的目光,窥探着我的内心,窥探着我即将采取的每一次行为。
谢治终于意识到了整个这一处陷阱的玄妙之处。
看似自己与龙城天帝之间能力差距天壤云泥,甚至是第五步与第六步之间的差距,但,实际上,这种上万倍能量等级的倍杀,可能有相当一部分程度都因为场地的加持。
读心、融化、再加上无穷无尽的暗示与催眠,才最终完成了这场针对自己的狩猎……
谢治的眼珠和大脑在那无尽的漆黑中漂浮着。
随波逐流地漂浮在看不见的里。
但是还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
龙城天帝,正在精确控制着她对谢治的每一次消融,让谢治始终活着,并且只剩眼球和脑子。
左右眼漂浮着打转,就好像在星空中失控的两艘飞船。
但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维持住自己的生命,好让新一轮的循环不再降临?
可是这眼下的世界里,从上到下都已经千疮百孔,大洪
水、山川与丘陵的碎裂、城市的毁灭、秩序的崩塌……
以及,刚刚死亡、尸骨未寒的武神赵海洋。
龙城天帝,又或者说,调解庭,真的要维持这近乎完全崩毁世界吗?
不管怎么想,都是放任自己开启新一轮循环,更符合他们的利益吧。
谢治这样想着。
但,随着思绪的飘散,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听见了一个新的声音。那声音的音色他此前从未听过,非男非女,也非中高低音部的任意音部,而是像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的声音汇聚到了一起。
那是龙城天帝的声音。
龙城天帝的声音传达到谢治脑中的同时,谢治顿时遍体生寒,他突然间便意识到了调解庭的真正谋划,如果说穿越一事自始至终就在他们的设想当中,又或者说,假使自己能够找到穿越公式的某几个关键节点都因为调解庭成员的参与,穿越一事就一定是某一种更深远的图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个瞬间,谢治醍醐灌顶,却好像浑身麻痹,仅剩的眼球和大脑都陷入了应激一般的麻痹当中,除了恐惧以外,便再没了知觉。
龙城天帝的声音再次传来。
别说了……
谢治的目光呆滞,他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
但他无法阻止,此时的他,就连龙城天帝的传音也无法阻止。
别说了……别说了……
别说了……求你……
但龙城天帝的声音还在继续,那是千千万万人的声音。
请不要……
不……
求你……
我可以改……
永恒的黑暗吞没了谢治。
那是比漆黑之墙更为漆黑的绝望之光。
而那千千万万人的声音依旧盘旋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