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奔在山道上,前方的骑士高举着火把照路,杨国忠则跟在后面。
他努力用双腿夹紧了马腹,不时掠过的低垂树枝挂掉了他的幞头,抽打着他的脸,这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他逃并不是放弃圣人了,而是先保住性命,并找郭千里救驾。
忽然,一声闷响,前方举火的骑士被一支箭射倒,空马受惊,抬起马蹄向后一踹,把杨国忠的骏马也惊了,杨国忠顿时摔落在地,背部着地,腰椎剧痛。
火把掉在那犹在燃烧,照亮了周围两步见方。杨国忠连忙一个打滚,躲进黑暗中。
很快便有十余骑从山林中斜冲过来,月光下隐隐能看到是禁军装束,显然是投靠了李亨的士卒。
见射落了人,他们中便有人喊道:“张小敬,好箭法。”
“啖狗肠,不是杨国忠。”
“他跌马了,跑不远,就在这附近,找!”
那些禁军士卒们翻身下马,持刀向黑暗中走来,不时劈砍向灌木。
杨国忠害怕一动弹反而弄出声响把对方引过来,吓得汗流浃背也不敢擅动。他好不容易位极人臣,绝不想轻易死在此处,偏是名为张小敬的禁军士卒已越走越近了,到了他藏身的灌木丛附近。
刀已举起,在月光下闪着寒芒。
恰此时,有马蹄声从散关的方向而来,当是郭千里带着兵马前去接应圣人。
“快走。”
禁军士卒们不敢逗留,纷纷撤散。
却有数人来不及逃,干脆躲在黑暗之中看着,其中那张小敬就与杨国忠躲在同一个灌木丛中,随手一搁,那柄刀正好摆在杨国忠的大腿之上。
“吁!”
郭千里的队伍已赶到了,见了地上的尸体,纷纷勒住缰绳,查看情形。
见此情形,杨国忠便开始估量着如果喊上一声,是郭千里救自己快还是张小敬一刀结果了自己更快?
“薛郎,你看这是怎回事?!”那边,郭千里道。
火光照着的官道上,遂有一骑越众而出,杨国忠一看那挺拔身姿便认出了是薛白,心中不由大为惊讶,差点一下坐起,还是压在腿上的刀刃提醒着他不能乱动。
他满脑子都是疑惑,薛白怎会在此?不该是在陈仓城东吗?
这问题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他心中暗骂道:“竖子假意与我联络,实则躲在散关想抄后路,好个烂心肝的狗杀才!”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里的骂声,薛白忽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同时与郭千里道:“逃的是杨国忠的人马,李亨派人追上了,地上没有无头尸体或第二滩血迹,杨国忠要么被活捉了,要么逃进山林了。”
“找!”郭千里喝道。
杨国忠眼见他们要向这边搜来,既感庆幸,又担心落入薛白手中。心情纠结之际,他隐隐听到了有弓弦绞动之声。
他遂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珠往张小敬躲藏的方向看去,张小敬拿起了腰间悬挂的一支弩,对准了薛白。
这一幕顿时让杨国忠心里喝了一声彩,暗道:“好啊!这小卒射杀了薛白,我来说服郭千里保护圣人入蜀,两全齐美。”
然而,张小敬端着弩,盯着薛白盯了好一会儿,像在找机会,也像是在听着薛白与郭千里说话。
等到那些搜过来的士卒近了,忽然把弩的方向一转,“嗖”地一箭射在另一边的树干上。
“什么人?!”
“走!”
张小敬大喊一声,同时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吹哨,他的马匹遂从密林中冲了出来,带着他一路向北窜去。
“追!”
郭千里大怒,亲自追上。很快,这些骑兵的队伍如流水一般向秦岭下倾泻而去。
杨国忠此时才感到胯下凉嗖嗖,一摸,方知刚才竟是吓得失禁了。
他当然很怕死,恨不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远离这种动刀动枪的乱局。可才支起身,感受着腰间的剧痛,他想到往后若是没有了声色犬马、锦衣玉食,再也享受不到高高在上的权力带来的快感,活着还有意思吗?
“不。”
杨国忠无比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得往上爬。
利欲熏心也好,自私自利也罢,那些出于无知或嫉妒指责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享受,可他却绝不会让自己再坠回他们那种卑微、清贫的生活里。
他得把圣人带回蜀郡,才能保住一切。
月色下,几個骑士奔过沟壑,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张小敬,你方才怎不射杀了那叛逆?”
他们口中的“叛逆”是薛白,这是圣人不久前明确下旨宣布过的事情,圣旨否认了薛白是李倩一事,反而冠以“冒充皇孙,怂恿叛乱,阴谋僭越”的大罪。
作为最接近圣人的禁军,他们比天下旁人更容易视薛白为罪人。
张小敬却是道:“我方才听到他与郭将军说话了,听他的意思,是要把圣人迎回长安。”
“因为他是叛逆,助庆王夺位,居心叵测!”
“知道了。”
张小敬驱马登上山崖,眺目望了一会,指向一个方向,道:“走,往那边投建宁王。”
“方才不射杀薛白,你下次可别再心软了,那是与杨国忠一样的奸臣,拿了首级也是大功。”
同伴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张小敬终于不耐烦了,道:“我不在乎。”
“我们在乎,不是为了大功,哪个愿意跟着你冒死追来?”
“我不在乎庆王篡不篡位。”张小敬大喝道:“我只知道他们守着长安!”
“别恼嘛,你冷静些。长安肯定是守不住了,忠王才是对的,往西北招募兵马,收复二京。我们这些小卒既能保住命,也能立功劳,不比回去送死强吗?”
“老三,你就不想你失散的家人?”
“我就是想,才得活下去、立功劳。等收复了长安,把名字写在功劳榜上,他们才能找到我。愣头跑回去送死,谁能从那么多无名尸体里分辨出哪个是我?”
张小敬没再说话,驱马走了好一会,唱起了歌来。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他们与李白一样,都被放逐出长安了。
“诛杨国忠以谢天下!”
离神农镇还有一段距离,薛白勒住了缰绳,听着那被风吹过来的呼喊声,能够感觉到禁军群情激愤。
莫说是他这个被李隆基下诏降罪之人,只怕就连陈玄礼都弹压不住了。
薛白深知此时自己若轻易上前,不等分辩,必要死于乱刀之中。可若不往,李亨势必要挟李隆基往西北,如此一来,再想把边军拉拢到李琮这边来就很难了。
若没有薛白在,郭千里今夜想必是等到最后,看谁挟制了天子就听谁的。
至于此时,他肯定是不敢冒然上前的。万一圣人命他杀了薛白,薛白请他杀了李亨,李亨让他杀了杨国忠……或者士卒们哗变,把他给杀了。
“薛郎,怎么办?”郭千里遂问道。
“得找到杨国忠。”薛白道,“拿杨国忠在手,杀之,以安抚禁军之心。”
他知道李隆基、李亨都想杀他,那唯一的解法就是以杨国忠的头颅来把士卒们的怨气宣泄掉,然后才能以守住长安为由取得禁军支持,否则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懂了!”
郭千里转头向麾下士卒喝问道:“追到了没有?”
“回将军,追丢了。可末将看了,杨国忠就不在逃跑的人当中,那全是披甲的禁军骑士。”
薛白听了,略一沉思,道:“派人往山林里找,他必在其中。”
“这哪能找得到啊,黑漆漆一片。”郭千里嘟囔着,却还是依言而行。
然而,只过了片刻光景,远处的动静已更大了。诛杀杨国忠的呼喝声排山倒海,像是要把整个镇子湮没。
还有禁军骑兵赶到他们队伍前,遥遥大喊,让他们交出杨国忠。
郭千里便骂道:“我也想交,找到了自便交了!”
也许是禁军们意识到杨国忠已逃了,发出了不甘的怒吼之后,喊的要求也有了改变。
“诛杀杨氏!”
郭千里听了,转头看向薛白,道:“怎么办?现在要杀你的姘……义姐们了。”
薛白看似平静,可他胯下的骏马已能够感受到他的焦急,开始用马蹄刨着地。
他回头向黑色的树林里看去,知道杨国忠很可能藏身在其中,偏是找不到,唯有那愤怒的喊声还在弥漫着。
“诛杀杨氏!”
“诛杀杨氏!”
李隆基坐在镇外的一间破庙里,也坐在如潮的喊声中间,更像是坐在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之上。
他的眼神全无往日里的神彩飞扬,身姿更不见半点潇洒。正抻长了脖子,以呆滞、苦楚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陈玄礼。
陈玄礼骑在马上,正在努力平息局势,但仅凭他这位龙武军大将军已经完全压不住那些被鼓噪起来的将士们了。
甚至,他反而因为他们的声势感到了害怕,手心里满是汗水,生怕有人一箭射来把他给射杀了。于是,他来不及禀报圣人,独自作了决定。
他已意识到,李亨是在利用诛杀杨国忠的口号,拉拢禁军。那要收服军心,唯有让圣人主动杀杨国忠。
“好了!”陈玄礼朗声喊道:“且听我一言!今天下震荡,社稷不守,皆杨国忠所致,若陛下诛之以谢天下,伱等能否冷静下来?!”
“杀此奸佞,众望所归。待他人头落地,我听凭将军处置便是!”
有将领这般一喊,诸将纷纷叫嚷,将诛杀杨国忠的气氛推高。
事实上,哪怕李隆基顺了他们的意思,天子权威也要跌落,他们得了便宜,还会提出更多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