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离圣人驻跸的衙署不远处,一间民宅中点起烛火。
杨家姐妹诸人与杨国忠的妻妾正带着子女们挤在堂上,哭哭啼啼。
“别嚎了。”杨玉瑶不耐烦地叱了一声。
她穿着一身襕袍,作男子装扮,因心情不好正来回踱着步。
不久前她听闻了薛白的死讯,对此自是绝不相信的,遂派了明珠去找了杨玉环打听,如今消息还未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听着像是杨玉环在唱,可杨玉瑶却是愕愣了片刻,听出那似乎是念奴的声音。
她不由出了官廨,放眼看去,满街都倒着横七竖八的禁军士卒,因饿得没力气了不少人连盔甲都放在一边。
所幸那歌声还在隐隐飘来,不少人被它打动,站起身,向长街那头看去。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禁军多是长安人,听到这最后一句,竟是有人哭了出来。
杨玉瑶则加快脚步,向一个守在十字长街边的校将问道:“哪里来的歌声?”
“有官员来投陛下,带来的家眷在唱歌。”
“李齐物?”
李齐物是杨玉瑶的邻居,明珠刚才打听到他正在觐见。
“不是,是陈希烈。”
“陈希烈?”
杨玉瑶暗道陈希烈一大把年纪了如何会跟着离开长安?心中那个猜测就愈发确认了。
她加快脚步,往城东赶去,见到陈希烈带着一队马车正在接受禁军的询问,其家眷正从马车上卸下带来的粮食,此举使得他甫一入城就受到了禁军们的欢迎。
“谁在唱歌?”杨玉瑶上前劈头盖脸便问。
她素有“雄狐”之称,这般火急火燎,旁人若不知她是女子,看着倒像是个浪荡游侠要来调戏小娘子。
陈希烈一路而来累得不轻,愣了愣方才应道:“是老夫的孙女。”
“让我见见。”
“念娘,你出来。”
陈希烈转头一说,马车里的歌声停了下来。一个瘦小的少女下来,却长得十分丑陋,皮肤黝黑,脸上长满了红疹。
周围的人们原本听得歌声,都以为歌者会是美貌绝伦,此时出乎意料,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那少女才探头,见此情形,当即又把头缩了回去。
杨玉瑶似有些失望,却也心生怜悯,过去安慰了几句。之后,她看到陈希烈带来的物件里竟有一箱果蔬,随手一指,道:“这些搬到我那吧。”
“是。”
一個呆头呆脑的小厮应了,当即捧起那箱子,跟着杨玉瑶走。
民宅中,裴柔还在哭啼不已,杨暄没心没肺地坐在一边,手捧着一个小笼子,逗弄里面的蛐蛐。
“我不想回蜀郡,长安多好啊。”裴柔推了推儿子。
“阿娘啊,你本来就是蜀郡人啊。”杨暄道,“这不是回你娘家吗?有甚不好的。”
坐在一旁的秦国夫人便道:“她哪有娘家?一个妓户出身。”
裴柔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杨暄嫌吵,带着他心爱的蛐蛐避到一旁。再一转头,便见到杨玉瑶身边跟着一个呆头呆脑的人,不是杜五郎又是谁?
他当即就上前去,将杜五郎拉过,道:“你给我过来。”
两人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杨暄便匆匆跑去找了杨国忠。
“你与他说了什么?”
“虢国夫人,这是薛白给你的信。”
杜五郎没有立即回答问题,而是将一封信件递了出来,当即被杨玉瑶一把抢过。
“他人呢?”
“来了。”杜五郎道:“他要请回陛下,带了兵士,还没有入陈仓城。”
“他为何不与我们去蜀郡?”
在杨玉瑶想来,薛白大可与她一起去蜀郡。以他当年平定南诏的经历,在蜀郡亦可得到不小的声望与支援,很快便能位极人臣。相反,圣人虎落平阳,权威必然大跌。
如此一来,他们在蜀郡自是十分快活。
她这种儿女情长的自私想法,就连杜五郎都知道不对,皇帝退入蜀道,损的是关中人心,毁的是天下大局。
眼下与她解释这些是解释不清的,杜五郎遂道:“禁军多是长安人,一旦转道南下,军心肯定会生变。而且薛白还打探到,李亨打算利用禁军不愿南下的心思煽动兵变,杀了杨家,挟圣人到朔方。”
事实上,眼下就连李亨自己都没想过要前往朔方。
杜五郎自然也不知薛白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心虚。好在,杨玉瑶并未就这个消息的来源多问,相信薛白的判断。
危险感顿生,杨玉瑶便问道:“他要我如何做?”
“先下手为强,除掉李亨。之后,召集禁军,带圣人返回长安。”杜五郎道:“薛白已带了两千精锐骑兵候在城外,虢国夫人只需说服了杨国忠答应,举火为号,打开城门,他便可入城保护杨家诸人。”
说话间,杨国忠已大步流星地赶到,不由分说便勒令士卒将杜五郎拿下、要搜索薛白。
但此间多是杨家人,自是不由他胡闹的。杨玉瑶大步上前,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给我老实听着!”杨玉瑶柳眉倒竖,字字句句道:“事关杨家存亡,先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
杨国忠已是位极人臣,今非昔比,往日为李林甫含啖不觉屈辱,如今挨了妇人一巴掌却感到落了颜面。
同时,他也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既然连薛白都知道李亨要兵变,此事当是确凿无疑了,还真是燃眉之急。
“好,我先处置了李亨一事。”杨国忠道。
说着,他摆出宰相的架势,口风一转,又道:“但薛白要把圣人带回长安,此事绝计不行。这样吧,待除了李亨,你请他来,好好谈一谈,我们带他到蜀郡去,如何?”
去蜀郡自然是更符合杨玉瑶的心思,她遂点点头,道:“除了李亨再谈。”
“呜!呜!”
杜五郎被堵着嘴捆在一旁,闻言不由焦急大喊起来。
杨国忠本要杀他,但有杨玉瑶、杨暄要保他,杨国忠遂懒得再理会这个呆子,自匆匆去设法对付李亨。
见此情形,杜五郎神色愈发焦急,心中却是暗道:“好!且让他们起了冲突,薛白才好趁乱行事。”
他来,可没想过只凭三言两语就能说服杨国忠带圣人回长安,无非是挑拨两虎相争。
或者说,这两虎本就要争,他在做的则是打草惊蛇,让薛白能够更好地控制局面。
逃出长安以来,李亨自由了许多。
入夜,他裹了一件斗袯,包着脸,出了驿馆。李俶很快迎了上来。带着他绕过长街,进了一间临时被征用的酒铺。
推门而入,一个中年男子回过头来,才见李亨便激动地拜倒行礼。
“朔方节度判官杜鸿渐拜见殿下,久别经年,殿下更憔悴了啊。”
前半句话报了官职,杜鸿渐的口吻是有些骄傲的,当年他无奈被贬,远走朔方,全靠李亨利用东宫的隐藏的实力保护他,他也没有辜负李亨的厚望,短短几年内迅速升迁,有了今时的地位,足可助力李亨。
而到后半句话,则是满满的关切。他与李亨,不仅是君臣,还有着深厚的情谊。
“国事如此,如何不让人憔悴,快起来。”
李亨双手搀起了杜鸿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欣慰道:“黑了、糙了,但也壮实了,成了国之栋梁。”
得此一言,杜鸿渐顿时感动,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他终于可以被李亨倚为柱石了。
两人很快说到正事。
“圣人已下诏废了李琮。”
“若能设法请圣人再复立殿下,则更名正言顺了。”
“圣人心中猜忌,只恐不会答应。”
杜鸿渐会意,压低了些声音,道:“今日臣入城时,广平王已交代过,命臣派遣士卒私下告诉禁军将士们不可南下。”
“好。”李亨大为满意,又道:“务必要留住圣人。”
因为他还不是太子,故而是一定不能让圣人走掉的。收买了禁军之后,必须挟持圣人,使之下诏册封他。
谋划已定,行事只在这两日了。
忽然,有人匆匆赶了过来,却是李倓。
“阿爷,出事了!”
杨国忠见过了杜五郎之后,愈想愈觉得情形急迫。
他原本还打算去拉拢陈玄礼,请对方一起劝圣人南下,此时得了薛白的消息,反而有了别的主意。
“快,我要见圣人!”
赶到衙署,杨国忠也顾不得守在前面的陈玄礼,径直奔向李隆基。
“圣人,大事不好了!”
李隆基刚刚见过陈希烈,正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凳子上揉着额头。
他本以为杨国忠是来说杜鸿渐一事的,此事确实棘手。当然,他对自己的威望有信心,仅凭一个朔方节度判官,在禁军当中翻不出太大的波澜。
但杨国忠开口却是道:“薛白带着两千精骑追来了,要抢圣人回长安!”
“你说什么?他敢?!”
“臣探知,陈希烈所带家眷里就有薛白的人,已暗中联络忠王,使忠王为内应,以兵变挟持圣驾……”
来之前,杨国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他的立场与李亨、薛白都不同,必须把圣人带到蜀郡。
勾心斗角,他未必斗得过李亨、薛白,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圣人吓走。
果然,李隆基倏然站起,龙颜大怒,叱道:“他们敢?!”
“臣请圣人以安危为重,尽快入蜀。”
“立即准备,尽快入散关。”
“遵旨!”
杨国忠大声应了,心中略有些自得。他没有被薛白牵着鼻子走,用自己的方式处置了眼前的危机。
还想利用他与李亨两虎相争,等圣人一入散关,让薛白自去与李亨斗吧。
旨意由校将们告知给一个个禁军士卒,让他们早些入睡,天一亮便启程。
于是,城中的灯火一盏盏被熄灭,士卒们蜷缩在黑暗中,打算度过在关中的最后一夜。
渐渐地,又有动人的歌声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