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抚仙湖西岸的郭家村,午后阳光烈烈。
“耿哥,他们来了。”郭海从马桑树的枝桠上一骨碌翻起身,机警望着河滩边上的村道。这棵高大的老桑树盘踞在郭家村的村头几十年了,枝壮叶茂,正是挂果时节,一树的桑果乌黑熟透。
“哪呢?我咋没看到?”耿卫拨开遮在眼前的桑树叶眺望。
河滩那边有个老汉在沙地上晒渔网,一条柴狗懒洋洋溜达在河提上,没别的人。耿卫偏头咬了颗垂在嘴边的马桑果。他吃得肚胀圆滚,果浆染黑了嘴巴,舌尖泛出点鱼苦胆的腥气。
“除了田鸡眼,还有四个人。”郭海的话音刚落,村头就出现了五个穿校服的学生,嘻哈笑闹着走过来,领头的正是荣天远。这狗崽子的爹是荣禄,正是那个害他家人的老疯狗。郭海每次见到这狗崽子就恨得咬牙。
“呀,你的独眼龙真厉害,一看一个准,就像打靶瞄枪那样。”耿卫捶打郭海一拳。郭海讪讪发笑。只有耿卫说他是独眼龙,他没什么计较,反而还觉得亲切。
“烂田鸡眼,这趟来的跟班还挺多。我们不正面对敌,先躲起来,打他个伏击。”耿卫弓腰,顺着树枝爬向枝叶浓*。郭海跟在后,手杖别在腰带上,攀到粗树干后藏身。耿卫前些天就瞅准拿实在了,荣天远每天都来摘马桑,可以在这里布点打这田鸡眼个埋伏。兵者,诡道也。布下陷阱搞定敌人,打个措手不及,是兵法常用之道,耿卫熟读兵书,最喜欢以荣天远为假想敌做实践。
“天哥,明儿带我们去看电影咯。”一个身形粗实的学生对荣天远讨好笑着说:“放霍元甲,听说打的可凶了,霍元甲拳脚凶悍撂倒一堆日本人。”
“没文化!是念huo元甲,不是hui元甲。”另外一个学生纠正,撇撇嘴,对荣天远说:“天哥,小牛上了高中还是个憨包,以后不带他玩了,丢脸。”
“我爸也是念hui元甲。”小牛不服气说。
“你爸也是个憨包。”几人大笑。
“我……”小牛愤懑捏紧拳头,却又无可奈何松开。除了他们几人,学校里没人跟他玩。
“大憨包养小憨包,一家憨包,牛肉包。”
“是牛屎包……”五人一路笑闹来到马桑树下,蹬了鞋子,吐口水在手心上,准备往树上爬去摘桑果。忽然间,淅淅沥沥的水滴洒落下来。
“下雨,下雨了啊!”小牛兴奋接了雨水往脸上抹。暑气热死狗,难得老天下点雨凉快。“呸!”荣天远几人可不憨,闻到了尿腥气,触电般一纵跳开。他们抬头往桑树上看。
“哈哈哈……”耿卫和郭海站在枝桠上,拎了裤头,摇摆着屁股畅快往下淋漓。两人喝过一肚子水,足足憋了半晌,等的就是这么搞一下。
“妈的,是瞎眼狗,还有老土埂。”荣天远手指桑树,咬牙切齿骂:“上啊,揪他们下来,打了丢进粪坑。”他前天上茅房被耿卫抱了坨大石头砸进坑,溅他满身臭水,气晕了头。他首先冲过去窜上树大叫:“抓住他们,每人给一百块钱。”四个跟班一听来了劲,嗷嗷叫着也爬上树。贼不上房顶,这两个家伙敢爬到树上就是自找死路,看他们还往哪里跑?
耿卫笑嘻嘻看着几人窜上来围堵,一点也不害怕,扭头对郭海说:“快,拉泡大粑粑下去。”郭海摇头表示没有存货。“失败啊!”耿卫遗憾说:“再等一会,我就有桑果味的了,让他们尝个鲜。”
说话间五人手脚麻利先后迫近,快摸到他们脚下,传来吭哧吭哧喘气声。十只眼珠小灯泡一样贼亮凶狠。
耿卫吹声响亮的口哨,猫腰和郭海顺着横枝往一边走。走到枝条细处,枝条上绑着两根毛竹的尖稍。他们一人抱一根毛竹,解开绳子跳下去。“呜哇……”两人大叫,手拉毛竹尖稍坠落。大毛竹被他们的身体重量拉了弯到极限,一直坠到离地面近处,两人松手跳了落地。“唰”弯曲的毛竹往上弹起来,打了树上桑果落一地。
荣天远几个爬在高高的树上,怔怔看着他们神兵天降落在地上。
耿卫笑骂:“荣天远,田鸡眼,蛤蟆肚,烂雀吧……你爸狗贪官,疯子杀人犯,你个狗崽子,怂粪蛋,尽管放马过来干,下来小爷赏你一嘴巴。”
“不准说我爸。”荣天远瞪眼怒吼,咬牙切齿一溜下树拼命。
“你疯爹个害人鬼,害别人,砍你妈,千人砍,万人骂,呸!”耿卫捡了几块土疙瘩连环扔过去,拉起郭海撒腿跑。荣天远带跟班狂追过来。一路跑一路捡了石头噼啪打过去。耿卫机灵躲避着,飞石还击。郭海一瘸一拐跑不快,心急起来,耿卫拖了他往前跌跌撞撞。
两人跑到河滩上,绕过一片沙地。
“噗通、噗通……”荣天远和小牛追在最前,突然脚底一空,沙地陷落下去,两人顿时摔了个七荤八素。这片沙子被耿卫和郭海挖了个坑,铺上一块塑料布,再撒上沙子,这样做成个陷马坑。小牛崴了脚,抱腿哎哟喊疼。
“找屎吧你,屎壳郎。”耿卫大笑。
沙坑底部铺了新鲜牛粪。荣天远踩了一脚的粪,臭气冲天。后来几人乱哄哄扯手拉脚拽起荣天远,一咕噜爬起来继续追。顺河滩一路追到大河堤。耿卫和郭海的背影消失在草丛。五人纷纷翻上河堤,咬铁腮帮子,闷头冲下坡地。
“噗嗤、噗嗤、噗嗤……”荣天远几人猛地一头栽倒,车轱辘般往坡下翻滚,摔个昏天地暗。
耿卫在草坡上设下“绊马索”,用几蓬长草编成草辫子,盘结在草丛成为一道犀利的埋伏。他们追得急不慎中招,滚到坡地沼泽上,满身稀泥,哎哟呼痛不止。耿卫冒出草丛,抄起备好的一堆煤球,手臂轮圆了朝泥沼里的人劈头盖脸地砸过去,打得几人嗷嗷叫,抱头鼠窜满地爬。
郭海拿了弹弓,瞄准荣天远弹射,几石弹子击中脑壳梆梆响。
一堆人耐不住攻击,溃败逃窜。荣天远头上起包,皮破血流,疼得泪水直流,只听到耿卫的骂声传来:“田鸡眼,狗崽子,老子代表人民枪毙你……”
这一战打得痛快,赢个酣畅淋漓,“哈哈哈……”耿卫和郭海击掌大笑。两人抖抖满身土渣子,抄河水洗了脸,胜利班师回家,一路高唱打靶歌:
豪情壮志震山河
子弹是战士的铁拳头
钢枪是战士的粗格膊
阶级仇压枪膛
民族恨喷怒火
瞄得准来打得狠
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
……
中船重工研究所大院。
顾天云以军人特有的敏锐嗅到这次任务不同往常。来找他的两个便衣,乘坐一部挂省军区车牌的越野车。但他们没穿军服,也没向他出示相关证件。一个便衣拨通研究所上级领导的电话,递给他加密手机接听。
“你跟他们出发,一切服从命令,完成任务。”
领导的话语平静,却又透着非同寻常,“你家里的事,所里会派勤务员专门过来帮手,你别太牵挂,祝好!”挂了电话,便衣说:“请尽快收拾东西,我们等你十分钟。”话语温和礼貌,但命令不容他置疑。顾天云看了眼这部停在家属大院的加长越野车,车窗深黑看不透里,但有一种被人从车内往外窥视的感觉。
“不穿军装,也不要带任何跟你原身份有关的东西,就拿点随身常用物品。”便衣继续下达命令式的交待:“这次外出任务暂时没有明确的期限,地点、内容保密,对外统一说到外地接受封闭训练,期间不能回家……大概就这些了,顾政委,请你立刻做准备。”
“明白。”顾天云没有提出疑问。军令如山,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他转身快步回屋,心底涌出一种说不清的劲头。在和平时期接到这种“摊上大事”的任务,代表着上级给予他高度的信任,委之重任。身为军人养兵千日,他需要的就是利剑出鞘的一刻。
当然,这并不能掩盖住浓重的舍家离别之情。
“小芳,我走后家里老老小小就靠你了。”顾天云收拾生活用品,随身带上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他对顾芳说:“灵儿和你贴心,我外出也没什么可牵挂的。”顾芳皱眉说:“大哥,瞧你说的是反话吧,天下哪有谁能代替父母在孩子身边的。你这次是什么训练任务?”
“不知道。”
“要去哪里?”
“也不知道,不能说。”
“哎!那你到了新的地方,给家来电话报个平安,这总行吧?”
“这可能也不行。”军人的职责和对家的依恋牵挂交织在一起,沉沉压在顾天云心头,“今后……家里让你操心了。”顾芳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我没啥,只是孩子还小,她会想爸的。不能见面,电话也不准打一个,好歹你和她递个话也好啊!”
顾天云无语以对,默然走到床边凝望安然午睡的女儿。她睡的可真香,不知觉父亲就要离开她出远门。
“跟她说两句话。”顾芳伸手去抱宁灵。
“别,让她睡。”顾天云拦住顾芳,硬着心肠说:“她醒了,我就走不了。唉,缠着我的滋味更难受。”女儿的睫毛微微颤动,漆黑像两把小雨伞挂在粉嫩的脸蛋上。“爸爸,举高高,我要骑大马……”女儿甜腻的声音在脑海中荡漾,他心都化了。
顾芳叮嘱:“这会不抱女儿没啥,你得记住了,完成任务早点回家。”
顾天云点头,看了又看女儿,最终转身大步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