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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冬儿醒来时,庾渊已不在她身边。他的外衣也不在,冬儿忽地觉出害怕来,生怕他把自己一人丢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忙穿好衣服,往出口寻去。
虽然山缝中密不见光,不过她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眼睛也渐渐适应了。有些石头发着淡淡的荧光,宛如鬼火,借着这几许光芒,她瞧见庾渊正静静站在出口的水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庾渊听到她来了,便回了头,笑道:“你醒了?”
冬儿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庾渊道:“我在想一会儿该怎么出去。”
冬儿莞尔道:“不是游出去么?”
庾渊道:“当然。只是我怕时间不够。我想比原定的时间早一些走。”
冬儿疑道:“早一些?那时水面不是高么?”
庾渊道:“只提早半个时辰。那时水面虽然高些,可是水流都是往下的,这边水道狭窄,水流的力量更大,我们借势冲出去,应该能省些时间。冲出了水道,就是长江。到时只要浮到水面上,一切就都好说。”他静了静,又道,“不过外衣不能穿。”
冬儿问道:“为什么?”
庾渊道:“外衣浸了水,就太沉了。昨天游那么一小段路没问题,可是今天在水里的时间长,我游不动的。”
冬儿“嗯”了一声,道:“我没事。就怕你出去之后会冷。”
庾渊笑道:“冷就冷吧,能出去就好。更何况出去之后,不远处就有我的宅子,吃穿用行,什么都有。”
冬儿笑道:“你倒是狡兔三窟。”她顿了顿,又道:“要是没有我在,你自己一人走隐路,又怎么办?”
庾渊道:“赌命。这次流年不利,天气冷不说,潮汐时间也晚,更何况还多了个你跟我分吃的。”
冬儿被他说得脸上一烫,便赌气道:“你早说只有那么几块干粮,我宁可饿死也不吃你的。”
庾渊忙道:“那可不行。我还指着上岸后你拿内力帮我把衣服烤干呢。”
冬儿哼了一声,不回他的话。庾渊却觉逗她生气,也算一件乐事,他点了火折子,笑呵呵地瞧着她,道:“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你有出路了。”
冬儿被火光映得睁不开眼睛,用手挡着光,问道:“你不告诉我出路,想自己走么?”
庾渊道:“才不是。我陪着你一起待在这儿,都不出去了。我们俩死生挈阔,合葬一处。叫李穆然以后知道了……”他话没说完,冬儿已羞恼交加,脸红得便如烧了一般,她怒道:“谁和你‘死生挈阔,合葬一处’?你再胡说,我……”她想到之前被严国英围在洞口,那时也的确想过和他死在一起,后半句狠话便说不出来,怔了怔,跺了跺脚,转身便往回走。
看着她的背影,庾渊嘿嘿一笑,却觉心中又苦又涩,这一生之中,竟再没有一时,似此刻这般无可奈何。
两人之后便再没什么话讲,快到酉时,庾渊便到了出口,两人将外衣都留在了岸边,依旧是庾渊背着冬儿,一起跳入水中。
入水之前,二人都深吸了一大口气,冬儿深记着庾渊的话,在水里无论何时都不能张口,只抱紧了他,一起顺水向下游去。
水哗哗的从两人耳边过,水道之中,果然水流湍急。庾渊努力保持着平衡,却还是避免不了撞到四周岩壁上。他背着冬儿,没办法护她不受伤,幸而冬儿也不是全无知觉,在水中她用不上力气,但到了岩壁附近,她用脚或蹬或踹,倒能帮上庾渊的忙。
水中的时间过得仿佛比平时要慢很多,不知过了多久,冬儿只觉两人忽地一下冲过不知什么,随后两边的水声便渐渐平静了下来,周围宽敞了许多,再没有会撞到头的岩壁。庾渊仰头往上游。看得出来,今晚天色很好,在水底,还能看得到月光。他的肺憋得都快炸了,可是看着那月光,想着冬儿在身后,蓦地就多了许多力气,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只是想着要浮上去。
他往上划着水,忽地只觉身子一轻,他暗叫了声不好,回手一把拉住冬儿松开的胳膊,继而用尽浑身力气把她扯进了怀里。他低头瞧去,见冬儿紧咬着牙关,虽谨记着不能张口,
可是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庾渊大急,咬牙往上游。他这时一手抱着冬儿,只有一只手划水,速度远不及方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无力,只能祈求上天开眼,千万不能让她有事,只要她能活下来,他做什么都愿意。
好不容易冲到了水面上,庾渊吸第一口气,便掰开冬儿的嘴灌了进去。他箭一般向岸边游去……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恍惚间,冬儿又觉得躺在一片水声中,有个人在吻着自己。那人满口热气,吹到自己口中。她不假思索,一把推开庾渊,继而一巴掌便扇了过去。庾渊没有防备,被这巴掌打得在地上滚了几圈。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不顾冬儿满面怨愤,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哈哈大笑道:“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冬儿被他抱着转得头晕转向,她见他这么高兴,想起自己方才已失去了知觉,这才醒悟他刚才是在救自己。庾渊游得早已脱了力,这时抱着冬儿,转了三四圈,便觉气力不济,终于把她放了下来。他看着她,仍是止不住笑。
冬儿瞧他脸上肿得高高的,五个血红指印清晰可见,又是懊悔,又是愧疚,低头道:“对不起。你痛不痛?”
庾渊被她提醒,才想起脸上的疼。他“啊哟”一声,捂脸道:“当然痛了!”他转身到水边,撩水捂脸。冬儿看他冷得身子直颤,手按在他后心,缓缓渡真气给他驱寒。
过了一个时辰,庾渊总算暖了回来,脸上的肿也去了很多。冬儿瞧他没了事,便深深一拜,道:“庾公子,多谢你救我数次,我没别的报答你,你以后有什么差遣,我随时听你吩咐。今日,咱们先就此别过。”
庾渊忙拦她:“你去哪儿?”
冬儿道:“严国英要对穆然不利,我当然是去严家。”
庾渊看了看她,问道:“你就这个样子去?你见得到他么?”
冬儿低下头,这才想起自己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这个样子去严家,只怕还没过狮子山,就被一群细作发觉了。
庾渊道:“我的宅子离得不远,你先跟我去换身衣服,吃些东西。我派几个手下去严家打探一下现在的情况,至少咱们要做到知己知彼才好。别忘了,严国英现在也是我的敌人。”
冬儿点了点头,沉声道:“你说得对。比起斗智,你们都在我之上,我自己去,是斗不过他的。”
庾渊带着冬儿一起回到江边宅院。这处院子是木制的,简朴雅致,像极了冬水谷中的屋子。冬儿见了,只觉胸口一闷,眼泪险些掉了出来。她站在院门口怔怔地立着不敢进去,离家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如此熟悉亲切的房子,一时之间竟觉心酸难耐。庾渊回头见她满目伤感,不知她是起了思乡之情,只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便问道:“你还生我的气?”
冬儿摇了摇头,勉强收回泪水,笑了笑,道:“不是。这房子……这房子和我在谷中住的一模一样。”
庾渊微愕,不觉暗中笑了笑,心想这真是老天爷也帮自己,便道:“这是我爹建的,他以前不高兴的时候,总喜欢到这儿来。我觉得这屋子太小,你要是喜欢,以后这宅子就送给你,你在建康就住在这儿。”
冬儿忙摆手笑道:“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还没有报答你,怎么好收你这么重的礼。”
庾渊道:“几间木屋子罢了,对你来说更重要。它能让你想到家,那就是它最大的好处了。”
冬儿浅笑道:“你说的话总叫我辩驳不了。”
庾渊道:“别的先不说,你现在是要在门口吹风,还是进屋子?”
冬儿笑着跟他来到门前,庾渊在门上敲了敲,喊道:“廿八!我在门外说了这么久的话,还不开门!”
冬儿听门内还有人,想到自己衣衫不整,瞥了庾渊一眼,连忙躲到他身后去。庾渊一笑,又拍了会儿门,过不多时,一个小丫鬟开了门探头出来,大声道:“哪个混账东西,大半夜的吵人家睡觉!”
庾渊着手就在那丫鬟头上打了个爆栗:“骂谁呢?去去去!死丫头,让开路!”
冬儿这才知道所谓“廿八”竟是个丫头。那小丫鬟不满十五岁,长得聪明灵巧,甚是讨人喜爱。冬儿
正想对她打招呼,却见廿八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在庾渊身上扫了两遍,忽地小嘴一瘪,又把门关上了。
庾渊缩手不及,手指头险些被门夹着,不由拍门叫道:“干什么?开门啊!”
廿八在屋中叫道:“我这屋里干干净净的,你是刚在哪儿跟野女人疯完了,衣裳还没穿齐呢,便来我这儿!不开门,就是不开门!”
冬儿在庾渊身后听了,不由羞得满脸涨红,心想这丫头是误会了,可是自己和庾渊的样子,确是跳到长江里也说不清。
庾渊满脸尴尬,对冬儿笑了笑,指了指门里,说了一句“被宠坏了”,又拍门道:“死丫头,再乱说话,我一会儿撕了你的嘴!我刚从隐路逃出来,又冷又饿的,你再不开门,我就死在外边了!”
那门“呼”地一下打开,廿八又冒出了头:“真的?”
庾渊道:“当然是真的。人家佟姑娘跟我清清白白的,你别再乱说了。”
廿八抻着脖子往他身后看,道:“那你们的衣服去哪儿了?这么个大美人跟你清清白白的,我可不信!”
庾渊趁她抻脖子出来的功夫,一把推开她,拉着冬儿就进了屋子,道:“爱信不信。屋里还有什么吃的?”
廿八瞧他进了门,横不能再把他赶出去,一时之间满脸的无可奈何,只得先把门关了,随后对厨房一努嘴,道:“都在里边呢。有面啊,菜啊,你自己去看!”
庾渊回头对冬儿柔声道:“佟姑娘,你先坐着烤烤火,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好。”
冬儿听他对自己又换回了称呼,心知他是不愿自己暴露身份,便道:“好。要不要我帮忙?”
庾渊笑道:“又不费事,不用不用。”转头对廿八吩咐着:“找件我的外衣来。再拿你的……”他看了看廿八,又瞧了瞧冬儿,道:“算了,你的衣服佟姑娘穿不上。这样,多拿件我的来。”随后顿了顿,又对冬儿道:“你先穿我的,等明天一早,我就让他们去拿女装。”
冬儿见廿八一直在打量自己,她脸皮不如庾渊的厚,这时颇觉不好意思,便对她笑了笑,道:“小妹妹,你瞧我干什么?”
廿八“咯咯”一笑,眼睛弯了起来:“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别的女人?”冬儿微微一愕。廿八一指在厨房里忙碌的庾渊,道:“他的别的女人。不过我还没瞅见他把女人带到家里来的。”
庾渊在厨房里听得清楚,忙回头吼了一声:“你别胡说!”
冬儿对庾渊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个从百花楼二层翻身而下的风流公子,这时见廿八心无城府地揭他老底,倒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只是看着他的窘样好笑,便“呵呵”笑了起来。廿八看她对着自己笑,只觉这位大姐姐和以往见过的那些女人相比,笑得真诚许多,为人也和善许多,不由也笑了起来,道:“你人好,我喜欢你!”她停了停,又道:“姐姐,我刚才说错了话,你别生我的气,好么?”
冬儿看她言谈天真,正对自己脾气,便笑着点头道:“我也很喜欢你啊。再说了,要不是因为他作恶惯了,你也不会说错话。我不怪你,只怪他!”她指了指厨房,两人以取笑庾渊为乐,登时亲密了许多。
庾渊在厨房里咳了两声,道:“佟姑娘,廿八坏得很,你别被她带坏了。”又喝了一声:“死丫头,还不去拿衣服来!闲扯什么!”
廿八被他一凶,对冬儿吐了吐舌头,缩回了身子,跑到里屋。过了一会儿,廿八捧了两整套秋衣出来,对冬儿道:“你先挑。都是全新的,他没穿过的。我在后边烧了水,你一会儿去洗。我的澡盆不让他碰的,只有我一个用。”
冬儿谢她好心,随便拿了一套。她暗忖怎么这个女孩子竟备着庾渊的衣服,她莫不是他的侍妾?可她年纪还这么小……廿八看她目露疑虑,忙道:“当家的在建康城有好几处宅子,每一处都有留守,东西也都是备好了的,防的就是出事情。你别多想。”
冬儿听她这么一说,才觉自己的心思全都露在了脸上,这丫头外表天真烂漫,但论起心思机敏,竟也远胜自己。她默然叹了口气,心想庾渊说的没错,自己果然不是做细作的材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