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中校脸上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凉。
一列军车队开来,陈勇带人飞身下车冲进来。
特种兵和学员们封锁现场,检查有没漏网的。
老赵被重新上了手铐。
带上军车以前,雷中校站在车门边看着他。
老赵没有什么表情。
雷中校举起右手,啪的一个标准的军礼。
两辆军用救护车旋风一样冲进夜色当中的军区总院。
第一辆车上是两个蒙着白布的担架,是那位牺牲的司机和田大牛。
第二辆车刚停,肩膀包扎过的林锐被扶下来,热泪满面扑向田大牛的担架:“班长!班长——”“你失血过多,赶紧去输血!”一个大夫高喊。
“你们滚开!我要和我的班长在一起!”林锐狂暴高喊。
两个哨兵跑过来帮忙抱住林锐。
“兄弟,兄弟冷静点!”一个下士高喊。
“我的班长——”林锐带着哭腔。
“我们都是你的班长,你别胡喊!”一个上士拍拍他的脸,“你的班长睡着了!睡着了!你想吵醒他?!”林锐张着嘴失声。
“安静!”上士对着他说,“他睡着了。”
林锐咬着嘴唇痛哭。
“对,他睡着了。”
上士摸摸他的脸,“睡着了,别吵醒他。”
张雷躺在担架上从第二辆车上抬下来,脸色惨白,一个护士高喊:“他心跳太弱了!”“是大腿动脉!”大夫皱着眉说,“赶紧去手术!”洁净的走廊一片忙乱,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围着担架冲进来。
张雷闭着眼睛,血色全无,没有什么生命的迹象。
方子君被恶梦惊醒,她梦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方大夫!方大夫!”她一下子睁开眼睛,门被急促敲警卫班长在外面喊着。
“什么事儿?!”“院长通知上过前线有救治枪伤经验的医生都去集合!有伤员需要抢救!”“好!我马上去!”方子君跳起来急忙穿衣服,打开门穿着拖鞋就往外跑。
张雷的心电图很弱,护士在电击心脏。
方子君走进大厅,看见地上残存的血迹和凌乱的脚印,腿软了。
她脸很白,跌跌撞撞扶着墙站好。
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方大夫,你怎么了?”警卫班长急忙扶住她。
“伤员叫什么名字?”方子君的声音很弱。
“是特种侦察大队的兵,叫林锐。”
方子君刚刚松口气,警卫班长又说:“还有一个是陆院的,叫张雷。”
咣!方子君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满头白发的院长皱着眉头看着病**的张雷,缓缓地下指示:“全力抢救,准备后事。”
大家都被院长矛盾的指示弄得发蒙。
“战争时期这样的事情很多,我们要尽全力抢救战友。
但是,也要准备好他的后事,不能措手不及。
通知陆院和他的家长,我亲自手术,需要他们的签字。”
晨色渐渐洒进病房,脸色苍白的方子君缓缓睁开眼睛,她的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
张雷的队长站在她的面前,脸色凝重。
方子君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告诉我,他还活着。”
队长点头:“他的心脏始终没有停止跳动。”
方子君松口气。
“但是他动脉中弹,现在也没有脱离危险。”
队长说,“还在抢救当中,按照上级指示,现在可以把他的遗书给相关人。”
方子君睁大眼睛,嘴唇上仅有的血色也没了。
“这是他留给你的遗书。”
队长把那封信缓缓放在她枕头边上,敬礼:“保重!”转身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方子君撑起自己的身子,打开信,读着读着,眼泪流出来。
“子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和我的哥哥在一起。
你别为我们弟兄难过,我们都是军人,军人就意味着要为国家为军队去战斗去牺牲。
我的哥哥牺牲在南疆战场,而我牺牲在和平年代。
我不能告诉你更多关于我的任务,说实话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但是请你相信一点——张云的弟弟是好样的,他是为了完成党和军队赋予的任务牺牲的。
关于我们的关系,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个结。
说实话我也有,因为那是我的亲生哥哥。
但是,我想了这么长时间想明白了,那就是——我爱你!我爱你,子君。
这一点确凿无疑,爱情是无法因为悲伤所磨灭的,也不会被更多的现实所约束起来。
我知道你是我哥哥的女人,如果我哥哥还活着,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嫂子。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九十年代的中***人,应该有自己的头脑,应该有冲破这种束缚的勇气,更何况我也是天杀的伞兵。
我爱你,虽然这句话说的有点晚,而且不合时宜。
因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牺牲了。
我不怕牺牲,但是我不想我死你也不明白这一点。
我爱你,希望你早日走出过去的阴影,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们弟兄在天堂会祝福你,真诚祝福你!深爱你的人张雷绝笔一九九二年6月17日”她起身下床,腿还在发软。
扶着墙走到门口,打开就看见一楼道的人。
有陆院的队长和教导员,还有一个空军大校和一个哭得泪人一样的中年女人。
空军大校站在手术室门口,脸色凝重,背着手不说话。
方子君走到门外,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手术中”三个字流泪。
医院的领导走过来:“小方,你怎么出来了?你应该休息。”
方子君无力地摇头。
空军大校回头,胸口的空降兵伞徽闪着光,和他眼中压抑的泪花光芒一样明亮。
“方子君?”张师长的声音嘶哑。
方子君说不出话,点头。
“我是张云和张雷的父亲。”
张师长嘶哑着嗓子说。
“伯父——……”方子君哭出声来。
空军大校扶住她,方子君感觉到这手的温暖。
“别哭!他们都是好样的军人!”张师长的眼神显出坚毅,“他们都是我的好儿子,我为他们而自豪!你是参战过的老兵,应该坚强!”方子君含泪点头。
“你是好姑娘!”空军大校说,“坚强起来!你还是医生,要相信医学!张雷还在抢救,他不会希望看见你哭的!”说着,自己的眼泪却哗啦啦流出来。
“班长,我给你点颗烟吧。”
林锐看着田大牛,点着一颗烟。
“你最喜欢抽的石林。”
他把烟插在田大牛的嘴里。
太平间里面,林锐穿着病号服坐在田大牛身边。
田大牛闭着眼睛,掀开白布的胸口上都是弹洞。
烟袅袅升起。
林锐的眼泪无声流出。
“班长,我再也不跑了。
你看我在这儿呢,我跟你在一起,你不是说我们是战友就是兄弟吗?跟亲兄弟一样亲?大哥,你是班长就是大哥。
你是士兵,枪林弹雨滚过来的真正的士兵;你是硬汉,刀搁在脖子上都不会眨眼;你是兄长,拉练的时候我脚起泡了是你给我挑……”田大牛闭着眼睛,嘴上的烟还在燃烧。
“班长,我的班长,我林锐长这么大别人都不服,就服两个班长。
一个是老薛,一个就是你,田班长。”
林锐忍不住哭出声来。
“班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林锐!我长大了!我再也不是那个淘气的逃兵了!我一定好好训练,你别生我的气!我五公里跑全中队第一!我多能射击最好,你不是说最喜欢看我打枪了吗?你觉得看我打枪是一种享受,说我打得那么漂亮,动作那么快,是你见过最好的特种兵!你怎么就不喜欢看了呢?班长,以后我天天第一个起床,值日也不偷懒!野外生存我再也不偷偷带吃的了,我把咱们班丢掉的红旗给扛回来!”田大牛始终没有睁开眼。
林锐哇一声大哭,扑在田大牛身上:“班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林锐啊!都是我不好,我一直气你!我说你唱歌走调,笑话你,你怎么也不打我啊?!都是我不好啊,班长——你醒醒啊,你别睡了!咱们还要训练啊!你不是说咱们要争第一吗?班长,我给你争第一!我保证我什么科目都是第一,给你挣脸!班长——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气你!”林锐跪在田大牛旁边泣不成声,鼻涕和眼泪流在一起。
哭声当中,林锐看见了一双蹭亮的军官皮鞋。
他哭着抬起头,看见了笔挺的军官制服。
接着看见了一张黑得吓人的脸。
“大队长!你下命令啊!你命令田大牛班长起立!他最听你的话!”林锐抱住何志军的腿大哭。
何志军抚摸着他的光头,无语。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林锐抬起泪花闪闪的脸。
何志军看着他:“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昔有豪男儿,义气重然诺。
睚眦即杀人,身比鸿毛轻。
又有雄与霸,杀人乱如麻,驰骋走天下,只将刀枪夸。
今欲觅此类,徒然捞月影……”林锐的哭声渐渐停止了。
何志军的声音洪亮起来:“君不见,竖儒蜂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
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
我欲学古风,重振雄豪气。
名声同粪土,不屑仁者讥。
身佩削铁剑,一怒即杀人。
割股相下酒,谈笑鬼神惊。
千里杀仇人,愿费十周星。
专诸田光俦,与结冥冥情。
朝出西门去,暮提人头回。
神倦唯思睡,战号蓦然吹。
西门别母去,母悲儿不悲。
身许汗青事,男儿长不归。
杀斗天地间,惨烈惊阴庭。
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
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
壮士征战罢,倦枕敌尸眠。
梦中犹杀人,笑靥映素辉。
女儿莫相问,男儿凶何甚?古来仁德专害人,道义从来无一真!”林锐的眼泪停止了。
何志军的眼睛闪闪发光:“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
君休问,男儿自有男儿行。
男儿行,当暴戾。
事与仁,两不立。
男儿事在杀斗场,胆似熊罴目如狼。
生若为男即杀人,不教男躯裹女心。
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
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
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林锐慢慢站起来。
何志军看着他的眼睛:“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
美名不爱爱恶名,杀人百万心不惩。
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人。
放眼世界五千年,何处英雄不杀人!”林锐看着自己的大队长,脸上还挂着泪花,还有孩子的稚气。
何志军拍拍他的肩膀:“这是战士最好的归宿!田大牛是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是不会甘心老死在**的!”林锐看着何志军的黑脸,郑重点头。
“站直了!田大牛是不会想看见你哭哭啼啼的样子的!”林锐立正。
“向右——转!”林锐向右转。
何志军高喊:“听我口令!——敬礼!”两人敬礼,对去往天国的田大牛敬礼。
何小雨赶到医院,第一个看见的不是方子君,而是何志军和林秋叶。
林秋叶是被何小雨的电话叫来的,她推掉手头的事情立即赶到医院,方子君是她的养女,在她眼里是和亲生女儿一样的。
何志军怎么来了,何小雨是没想明白的。
想明白想不明白都不关键了,关键是张雷现在怎么样了,方子君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就是有没有刘晓飞的消息。
但是看见父母站在一起她还是愣住了,因为很久没看见他们在一起了。
林秋叶的外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头发烫过,还染黑了,脱下军装以后一身职业女性的套装更衬托她的秀丽不减当年。
连何志军刚刚看见都不由一愣,这么多年看习惯的媳妇完全焕发了青春啊!站在林秋叶面前的何志军还是老样子,陆军上校常服,黑脸。
“你最近好吗?”想了半天,何志军冒出来一句。
林秋叶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你老婆吗?怎么还问什么最近好不好?你电话也不知道打一个,我打过去就是忙忙忙,接电话都没什么时间!现在问我好不好?!林秋叶鼻子哼了一声:“你呢,好吗?”何志军笑了一下:“还好,部队……”“你什么时候在我跟前能不提部队?”“我是军人,我不提部队提啥?”何志军不明白。
“你跟我提了20年了!”林秋叶说,“你不烦啊?”“不烦,再过20年我还是说部队。”
“唉……”林秋叶就苦笑,“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说点家里的事儿啊?”“家里不是有你吗?我还操心啥?”何志军眨巴眼。
“死鬼!”林秋叶就捶他。
何志军嘿嘿一乐,笑容又消失了。
“怎么了?”林秋叶问。
“我的一个战士,牺牲了。”
何志军的脸很严肃。
林秋叶就不敢多说话。
“他是个好兵,我要给他请功!”何志军的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闪动。
林秋叶给他拂去上衣的尘土:“你自己也多注意,你的身体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别那么熬。”
“我不熬行吗?”何志军眼睛发红,“我倒是想不熬,但是我不能不熬!我的战士都很年轻,他们要执行任务!他们如果没有训练过就去执行各种险难任务,出了事情我是有罪的!”“我知道,别说了。”
林秋叶点头。
何志军咽下下面的话。
林秋叶靠在他胸口:“今天能回家吗?”何志军张张嘴,被问愣了。
还没说话,何小雨风风火火进来了:“爸!妈!你们怎么也在这儿?子君姐呢!”林秋叶急忙离开何志军恨不得一米远:“她打了镇静剂,已经睡着了。”
何小雨出口气:“张雷呢?张雷怎么样了?”“还在抢救!”林秋叶说。
何小雨喘着气:“爸,你怎么也在这儿?”“我的一个兵,执行任务牺牲了。”
何志军低沉地说。
“啊?!”何小雨急了,“什么任务?是不是跟刘晓飞在一起?!”“刘晓飞?”何志军想,“哪个刘晓飞?”“就是陆院的刘晓飞!刘凯叔叔的儿子!”何小雨快急哭了。
“哦,你是说他啊!”何志军恍然大悟。
“到底在不在一起啊?!”“我,我不知道啊?”何志军说,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这人!”何小雨一推他山一样的身躯,“不知道就不知道,还跟我吊胃口!让开!别挡道!”何志军赶紧让开,何小雨风一样蹭蹭蹭跑过去了。
何志军看着女儿的背影没想明白:“刘晓飞?刘晓飞?刘晓飞是不是执行任务和她什么关系?她着急什么啊?”林秋叶哀怨地看着他,不说话。
“坏了!坏了坏了坏了!”何志军明白过来了,“坏了坏了!”林秋叶看着他,苦笑,心说你刚知道。
“坏了!”何志军痛心疾首,“怎么,怎么她,怎么她跟刘晓飞……”林秋叶苦笑点头:“女儿长大了。”
何志军张着嘴怅然若失:“长大了?怎么就长大了呢?”“19了,你说呢?”何志军张着嘴还是怅然若失:“女儿长大了?小雨长大了?”林秋叶又来气了,一捶他:“你这是当的什么爹啊?女儿多大你自己不知道?”何志军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自己念叨:“刘晓飞,陆院侦察指挥,陆军学院——是陆军,不是空降兵,不是海军陆战队!好,是陆军就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女儿要嫁,就嫁给陆军!”“你这是什么逻辑!”林秋叶恨不得一脚踢死何志军。
何小雨风一样飞到手术室门口,呼哧带喘:“张雷怎么样了?”“还在抢救。”
张雷的队长说。
“刘晓飞没事儿吧?”何小雨抓住他。
队长想想,摇头。
何小雨松口气,又抓住队长:“我姐姐呢?!”方子君还在睡,但是睡得不沉。
何小雨一进去,她的眼睛就微微睁开了,眼泪滑过洁白如玉的脸颊。
“姐姐!”何小雨抱住方子君,眼泪流下来。
“小雨,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方子君用她细若游丝的声音说。
小雨抱着方子君:“姐姐!你别多想,没事的!张雷一定会挺过来的!”两人抱着哭成一团。
“手术中”的灯灭了。
大家都起身。
张雷的父母站在门口,着急地期待着。
院长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
“怎么样?院长?”张雷的母亲着急地问。
“你别嚷嚷!”张师长呵斥她,“让院长慢慢说!”“他很强壮。”
院长说,“非常非常强壮……”大家就都等着他说下面的。
“他的生命力,是我见过最顽强的!”院长说,“他活过来了。”
这一片耀眼的白色,是到了天堂了吗?如果不是,怎么还有那么多星星?张雷微微睁开眼睛,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犹如在空中飞行。
“他醒了!快快快!他醒了!”一个护士高喊。
张雷感觉到自己身上很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方子君跑进病房,看见张雷醒了,脚步却慢下来了。
张雷看着她美丽的脸,露出笑容。
方子君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他。
……张云血肉模糊,从嗓子眼里面挤出:“烟……”……方子君回神过来,对着奇怪地看着她的张雷露出笑容:“你醒了?”张雷脸上绽出孩子一样的笑容,却说不出话。
方子君稳住自己,走过去看看心电图,跳动很稳定。
张雷看着她,抬起自己无力的手。
方子君看着这只手,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张雷的手停在空中,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他的手落下来。
方子君一把抓住他的手。
张雷笑了,眼神明亮。
洁白如玉的手握在粗糙结实的手之间,是那么娇小。
一股温暖从这只娇小的手上传遍张雷全身。
“你会好起来的。”
方子君说。
她故意不去看张雷张开的嘴唇。
张雷没觉得失望,因为这是他的奢望,方子君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吻他呢?医生们走进来,围在病床前。
方子君松开手,悄悄退出人群,站在外面。
张雷被医生们挡住了,他只能听天由命。
方子君真的觉得头晕目眩,无力地坐下了。
“方大夫,你怎么了?”护士好奇地问,“你该高兴才对啊?”方子君无力地笑:“我是很高兴。”
“没想到啊,这个学员真有本事啊!”护士开玩笑说,“我们医院最漂亮的冷美人,多少优秀军官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居然被这个学员拿下了!”方子君笑了一下,撑着椅子站起来:“我要去休息一下。”
“方大夫,你没事儿吧?”“我没事,可能太高兴了。”
方子君走出去,关上病房的门。
她靠在墙上,两张相似的脸交织着。
睁开眼睛,泪流满面。
她擦擦眼泪,独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准备格斗!”“哈——”女孩们一片整齐的喊声。
何小雨站在排头兵位置,摆出军体拳的起手姿势。
“一!”“哈——”何小雨刚刚马步冲拳,声音就变调了。
“二——”“哈——”何小雨还是马步冲拳,嘴长得很大,如同被定格一样。
“何小雨!”军体教员怒吼,“你干什么你?!”刘芳芳在何小雨旁边,她顺着何小雨的视线看去,不远处停着一辆吉普车,车旁站着一个男学员。
但是明显不是军医大学的,那黑脸那身板那气质典型是搞战术的。
她脑子里面明白过来,高喊:“报告教官!”“讲!”“何小雨的男朋友来了!”“男朋友?!”军体教员怒了,“爸爸来了都不行,何况男朋友?!何小雨,你听见没有?!”“啊——”何小雨高叫一声。
“何小雨!”军体教员吓了一跳,不知道她犯什么魔怔。
何小雨突然跟弹簧一样弹起来,两条腿弹起来中间几乎没有过渡就飞奔过去。
刘晓飞看着她过来,没有动作。
经历过生死的他已经沉默多了。
何小雨一下子就飞到他的身上:“啊——”后面半声啊带着哭腔。
刘晓飞抱住她,点点头。
何小雨扑在他的身上一把咬住他的肩膀。
“我回来了。”
刘晓飞倒吸冷气。
“我知道你回来了!”何小雨抬起头大呼一口气,“再让我咬一口!”“咱不带咬人行不行——”刘晓飞忍着疼又倒吸一口冷气。
“何小雨!”军体教员怒吼,“我处分你!”车上下来刘晓飞的队长,他伸手招呼军体教员过来。
他军衔比军体院刚刚毕业的教员要高,所以军体教员不能不过去。
队长对军体教员低声说几句,军体教员看看刘晓飞,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他回到队伍前面,对着目瞪口呆的姑娘们:“看什么看?!继续训练!准备格斗——”“哈——”这声哈就有点怪声怪气,但是非常嘹亮。
林锐坐在草坪上,看着相册发呆。
打开的一页,是全班合影。
穿着迷彩服戴着黑色贝雷帽佩戴狼牙臂章的战士们手持自己的武器,在队旗前面摆成两排,风华正茂。
田大牛在最中间,露出两排白牙笑得很开心。
“林锐!”他没什么反应。
“林锐!”张雷又喊了一声。
林锐回头,看见张雷在方子君的搀扶下走过来。
林锐笑笑,但是没起身,转过脸继续看相册。
张雷走过来,方子君扶着他坐下。
他看着相册,拍拍林锐的肩膀:“好兄弟,他在天上会为有你这样的弟兄自豪。”
林锐没眼泪:“不,他不会自豪,因为我还没有作出让他自豪的事情。”
张雷拿出钱包,方子君急忙转开脸起身看别处。
“这是我哥哥,我亲哥哥。”
张雷说,“他牺牲在前线,他和你的班长现在在一起。
我们都应该为他们自豪,也该为他们能在一起高兴。”
林锐看看张雷,笑了一下:“是的,他们都是最出色的军人。”
刘晓飞和何小雨拉着手跑进来。
“张雷,你恢复挺快的啊!”刘晓飞喊,“上次来你还卧床呢,这回居然来晒太阳了!不错啊!”“那是!”何小雨抱住方子君,“我姐姐照顾着,能不恢复快吗?”方子君笑笑,没说话。
“嘿嘿。”
刘晓飞坐在他们俩跟前,“我说你们哥俩,又干吗呢?”他看见相册和张雷的钱包里面照片,笑容消失了。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张雷低沉地背诵着。
都久久沉默。
“上天将这些战士降生在人间,现在,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张雷说,“后面的战斗,是我们的。
也许在和平年代,我们的牺牲是默默无闻,不为人知,但是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战斗就是我们的使命,林锐,打起精神来,我们还在一起。”
“我们一起生死过,你是好样的!”刘晓飞看着林锐。
林锐含泪点点头:“我是一班的兵,我们班长说过,一班没孬种!”“好了,别感慨了!”刘晓飞一拍他们俩,“走吧!我请客,想吃什么,你们说!”“我想吃一条鲨鱼,你请的起吗?”张雷说。
“好你小子!”刘晓飞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请吃红烧鲤鱼了,你爱吃不吃!”大家哄笑,方子君扶起张雷,刘晓飞拉起林锐。
几个年轻的军人说着笑着,往门外走去。
“张雷,晓飞,明天我就回大队了。”
席间,林锐拿起酒杯。
“我其实不会喝酒,也不会说话,我就是个刺头兵。
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们二位,还有两位……嫂子,谢谢你们一直这么照顾我。”
“说什么呢,我不是你嫂子啊!”何小雨高叫,“我是你兄弟!”林锐笑:“是不是嫂子,你心里清楚,我也就不多说了。
你们是干部我是兵,这杯酒我先敬你们!”他一饮而尽。
“别说什么干部什么兵。”
刘晓飞说,“生死过的就是兄弟,何况我们现在还不是什么干部。”
“就是,”张雷说,“我们都是自己兄弟。”
“对于军人对于生死,我以前没那么多感触,经过这次战斗,我长大不少。”
林锐说,“现在我们都举起酒杯,为我们能从战斗当中,活下来!”大家都很肃穆,起身举起酒杯。
“为活下来!”刘晓飞说。
“为活下来!”张雷说。
众人一饮而尽。
“第三杯酒,我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林锐说,“我想,敬给老赵。”
都沉默了。
“老赵是个罪人,但是他不愧是个汉子。”
张雷说,“这杯酒,我喝。”
“我也喝。”
刘晓飞站起来。
三个男人一饮而尽。
“老赵是谁啊?”何小雨好奇地问。
“不该你问的,别瞎问。”
刘晓飞严肃地说。
何小雨哼了一声:“不问就不问!神气的你!”“小雨,别闹。”
张雷说,“和我们的任务有关系,不能告诉你的。”
小雨吐吐舌头:“那我不想知道,你们都别说这个了。”
“老赵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刘晓飞感慨。
“可能已经毙了。”
林锐黯然说。
沉默半天,不知道为老赵还是为别的什么。
“明年,我也考军校。”
林锐打破沉默,“到时候还得两位大哥多照顾。”
“放心吧,你做我们俩的小师弟,不吃亏!”张雷挤挤眼睛,“我们著名的侦察系二宝就变三宝了。”
“三宝?”何小雨笑了,“那你们不成了太监了?”方子君也被逗乐了。
林锐笑了一会,突然背诵起一首词:“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大家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君不见,竖儒蜂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
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
我欲学古风,重振雄豪气……”刘晓飞和张雷跟上了,三个年轻的军人一起吟道:“神倦唯思睡,战号蓦然吹。
西门别母去,母悲儿不悲。
身许汗青事,男儿长不归。
杀斗天地间,惨烈惊阴庭。
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
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
壮士征战罢,倦枕敌尸眠……”两个女军人都傻傻地看着,似乎感觉到了冷兵器时代古战场的厮杀马鸣。
“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
美名不爱爱恶名,杀人百万心不惩。
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人。
放眼世界五千年,何处英雄不杀人!”铿锵有力的朗诵结束,三人哈哈大笑。
“痛快!干!”陈勇把吉普车停在停车场,看见林锐被几个人送出来。
他高喊:“林锐!婆婆妈妈干什么?那点小伤了不起了?”“到——”林锐高喊着提着自己的东西跑过来。
“排长,他们,他们硬要送我出来。”
陈勇沉着脸:“上车。”
“是。”
林锐上车。
陈勇正要上车,突然看见那几个人当中的方子君,呆住了。
方子君发现了他的目光,觉得奇怪。
陈勇大步跑过去,立正敬礼,激动不已:“方子君同志!”方子君诧异地:“你是?”“狼牙侦察大队,陈勇!”陈勇激动地说。
“我认识你吗?”方子君问。
“您救了我!”陈勇握住她的手,“我一直想找到您,感谢您!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方子君努力回忆着,笑了:“哦,哦,是你啊?现在还好吧?”“好好!”陈勇笑着说,“我已经提干了,当年如果不是你救我,我哪儿有今天。”
“那你好好干!”方子君的手一直被陈勇握着,不自在地说,“等你立功的喜报!”张雷忍不住笑了。
陈勇看他,是个学员:“你笑什么?”张雷看看他的手。
陈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手。
“陈排长,我们一起执行过任务,你忘记了?”刘晓飞说。
“记得。”
陈勇说,“你们认识?”张雷故意示威似的,揽住方子君的肩膀:“我是她男朋友。”
方子君急忙推他。
陈勇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他的肩章,又看看方子君:“真的?”“还能是假的?”何小雨乐了。
陈勇尴尬地笑:“方大夫,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你的救命之恩!欢迎去特种大队玩,我随时恭候!”方子君急忙说:“好的,好的,有时间我一定去。”
“我先走了!”陈勇敬礼,转身跑回车上,开走了。
“姐姐,你救过他啊?”何小雨问。
“记不清了。”
方子君努力回忆半天,“前线我救过上千人,哪儿记得住所有人啊?”“我看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张雷笑道。
“张雷!”方子君厉声道。
张雷不笑了。
“我提醒你,我虽然是你的女朋友,但是我不是你的战利品!”方子君说,“你不要随时都要跟别人炫耀!”“我……”张雷急忙解释。
方子君转身一插白大褂的兜,走了。
刘晓飞看看方子君的背影,看看尴尬的张雷:“傻了吧?早告诉过你,自己家菜园子有好菜别拿出来总显摆,自己偷着乐就行了!去追吧。”
张雷急忙追上去。
何小雨看着方子君的背影:“我总觉得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刘晓飞问。
“不知道。”
何小雨想着,“哪儿不太对劲,但是我想不出来。”
车上,陈勇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他的脑子又响起连天的枪炮声。
野战医院。
一辆吉普车径直冲到帐篷前,两个佩戴狼牙臂章的侦察兵下车,抬下来奄奄一息的陈勇。
大夫和护士们围上来,将他抬上手术台。
“血压!”大夫高喊。
方子君麻利回答血压指数。
“腹部中弹,穿透胃部!”大夫喊,“立即手术!”手术后的陈勇躺在病**,方子君给他喂饭。
陈勇看着美丽纯洁如同天仙的方子君,眼中含泪:“谢谢你,救了我。”
方子君笑:“老实吃饭,这里就是医院,不救你还能害你啊?”陈勇点头,吃饭。
“医生!医生!救人啊!”伞兵部队的飞鹰侦察队员冲进帐篷:“救人啊!他肠子出来了!”方子君把碗放在陈勇身边:“我去工作,你自己先吃!”转身就冲向手术室。
几辆吉普车接踵而至,更多的伤员送过来。
陈勇眼巴巴看着方子君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当中。
……陈勇长出一口气:“那饭,是我吃过最香的。”
“排长,你说什么?”林锐不明白。
“没事,说你就是个吃货。”
陈勇没好气地说。
林锐就不说话了。
陈勇靠在座位上出神。
林锐和乌云的军功章是在大队部授予的,没有举行什么公开的仪式。
耿辉念了颁布军功章的命令,然后把二等功军功章别在两个上等兵的前胸。
“希望你们再接再厉,禀承烈士遗志,牢记光荣传统,再造辉煌!”耿辉说。
林锐和乌云举手敬礼,表情神圣。
“田大牛的立功报告也批下来了,根据烈士遗嘱,这枚军功章将放在大队的荣誉室。”
耿辉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打开来,是一枚一等功军功章。
“这是他的第四枚军功章,也是第一枚一等功军功章。
大队党委经上报总参情报部和军区情报部、军区直工部批准后决定,授予特战一连一排一班‘特战尖刀班’荣誉称号。
田大牛同志的追悼会不能公开举行,但是你们一班可以全员参加。
回去准备一下吧,他的父母可能明后天就过来。”
林锐的眼泪在打转。
“这个是你的。”
耿辉掏出一副下士肩章,递给林锐。
林锐纳闷地看着下士肩章。
“‘特战尖刀班’是我大队第一个被授予英雄称号的光荣集体,为了保持烈士生前班的光荣传统,按照田大牛同志遗嘱请求——林锐,你现在开始就是‘特战尖刀班’第二任班长!一连党委递交了报告,大队常委研究后决定提前晋升你的军衔。
珍惜荣誉,不辱使命!”耿辉看着林锐的眼睛着重说。
“班长……”林锐又想起了田大牛,哭出声来。
乌云也在抹泪。
“擦干眼泪。”
耿辉亲手给林锐摘下上等兵军衔,戴上陆军下士军衔,扣好扣子。
“你现在是班长了,不要忘记你的班长是怎么带兵的!”林锐忍着眼泪,敬礼。
“特战尖刀班”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舞。
一班的全体战士站在观礼台前面,何志军亲手授予林锐这面鲜血染红的旗帜。
林锐敬礼,转身面向全班战士:“敬礼——”刷——一班战士动作整齐划一。
“礼毕——”刷——一班战士军姿如同雕像纹丝不动。
后面数百弟兄也是纹丝不动。
陆军下士林锐手持这面旗帜,看着全班弟兄嘴唇翕动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狼牙特种大队二中队特勤队‘特战尖刀班’全员到齐!现在开始点名!乌云!”“到!”“杨彦军!”“到!”“成胜利!”“到!”……都喊完了,林锐的嘴唇翕动着,泪花在闪动。
大家都看着他,在等待着。
“一班班长,田大牛——”林锐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高喊。
“到——”全大队弟兄们立正高喊。
声音在群山之间回响,林锐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肃然而下。
“同志们!”林锐颤抖着声音,“……我们的班长,永远没有离开我们!永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