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泥土塑成的生命
人類是一件多麽了不得的傑作!多麽高貴的理性!多麽偉大的力量!多麽優美的儀表!多麽文雅的舉動!在行爲上多麽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麽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可是在我看來,這一個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了什麽?人類不能使我發生興趣。
(哈姆雷特 第二幕第二場)
醫生比紫苑記憶中的樣子蒼老了一些。
曾經每星期會來火藍的店裏一兩次,買三明治和肉派的醫生,是個身材高大的豁達男人,有著濃密的胡須和中氣十足的男中音。
他曾認真勸紫苑去系統地學習醫學,然後到他的醫院工作。
「以你的資質很快就能掌握專業知識和技術了,有興趣的話,不妨去參加認證考試如何?」
那是個非常誘人的提議,但紫苑只能放棄。被剝奪了所有權利逐出『克洛諾斯』的自己,是不可能通過認證考試的。即便如此,依然爲毫不相關的面包房的兒子考慮未來的出路,勸說他走向醫學之道的醫生,讓紫苑十分感動。也對他心懷著感激之情。
幾個月沒見的醫生,産生了讓人懷疑是否還是同一個人的巨大變化。胡子和頭發變得花白,身體也仿佛萎縮了一圈。不過,說起模樣的變化,還是頭發雪白,臉上也沾滿是泥灰和血漬的紫苑的更徹底一些。
坐落于下城外圍的小小醫院中,有醫生、護士和看護用機器人。被突然闖入的滿身是血的紫苑等人嚇到的護士驚聲尖叫,紫苑則像是爲了蓋過尖叫聲似地大喊道。
「醫生,請救救他、救救他,拜托了。」
「你…該不會是?」
「是面包店家的兒子。拜托了、醫生。請救救他!」
醫生將視線投向老鼠,注視著滴落的鮮血。
「做好緊急手術的准備」
醫生話音未落,護士就已經動身。快步走進診察室隔壁的房間裏。
機器人將擔架推了過來。
「請到這裏,將傷者放到上面。」
紫苑讓老鼠躺在擔架上。
然後試著喊了他的名字,然而緊閉的雙眼絲毫沒有睜開的意思。
「請把手移開。請把手從傷者身下移開。即將轉移至手術室。」
機器人催促道。可是紫苑一直抱著老鼠的手僵硬著,只有指尖在不停地顫抖。
借狗人抓住紫苑的手,從老鼠身下抽離。
「移送傷者。移送傷者。進入緊急手術狀態。輸氧開始。血壓、脈搏、心率、血型,檢測、開始。」
醫生利落地脫下老鼠的衣服,從機器人的胸部抽出幾根管子,接到老鼠身上。
「移送傷者。移送傷者。」
機器人推著擔架進入了手術室。
紫苑抓住了醫生的白大褂。
「醫生,拜托了。請你……救救他。拜托了……」
出乎意料地被喊了名字,紫苑擡起頭。
「我是醫生,只要看見需要治療的人都會傾盡全力。但這裏是下城的醫院,沒有施行高級外科手術所需的設備。」
紫苑心裏明白。
然而就像力河說的那樣,現在可以依靠的就只有這位醫生了。
「看上去做過應急處理的樣子,是你做的嗎?」
「槍傷。是被來複槍的子彈貫穿了。」
醫生低喃著,快步走進手術室。紫苑面對穿著白衣的背影,深深地低下了頭。
突然一陣眩暈襲來,紫苑就這樣倒在地上。
借狗人在紫苑身邊坐下,抱住他的肩膀。
「紫苑,我稍微、只是稍微、問一下,需要我陪著你嗎?」
「我至今爲止從沒安慰過別人。事到如今我也認爲安慰的意義還不如一塊面包屑。可是……可是,如果你現在需要安慰的話……假如我待在這裏就能讓你感到安慰的話,我會陪著你的。」
借狗人輕撫紫苑的手。紫苑感受著緊繃的身心逐漸緩和,閉上眼睛。
少許圓潤而又柔軟的感覺傳來,平時的紫苑大概會手足無措地挪開身體,現如今卻只感受到無比安詳。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懷抱著自己的雙臂,在耳畔低語著的聲音,有他人的溫暖伴在身邊,這不就是無可替代的幸福嗎。
「借狗人……謝謝你。」
啊啊,可是。
紫苑閉著眼睛,咬住嘴唇。
我想要的並不是這份溫暖,不是這副身體,不是這份低語,不是這雙手。
眼睑感覺被溫暖的東西撫過,原來是借狗人在舔舐自己,慢慢地舔去早已凝固的血迹。小老鼠們在紫苑的膝上縮成一團,狗們在房間的角落裏相枕而眠。
「沒事的,那家夥怎麽會死呢。他可不是因爲這點小事就會上西天的可愛家夥啊。即便西區裏壞人多得讓人作嘔,我也從沒見過像老鼠那樣狡猾、賣弄詭計爲生的危險家夥。之前也說過吧,那家夥是惡魔,你不了解他的真面目。沒錯,就像惡魔一樣。那種家夥,不可能這麽幹脆地去見鬼吧。肯定明天就會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來陷害我們,他就是那樣的家夥。沒事的,安心吧。」
紫苑睜開眼睛,坐起身來。
「借狗人,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
「笨蛋。我只是在講老鼠的壞話罷了,爲什麽非得被道謝不可啊。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借狗人扭過頭去,卻沒打算放開紫苑。
呼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
震顫空氣的鼾聲大作。
「唔喔,大叔你好吵啊」
呼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呼噜,呼噜。
力河正在長椅上仰頭大睡。
「說什麽沒酒就睡不著,結果正睡得光明正大呢。真是的,我周圍根本就沒有正常人嘛。」
借狗人故意重重地歎了口氣,隨後吹響口哨。狗們起身走過來,簇擁著借狗人和紫苑伏下身子。
「只要有這些家夥在,無論何處都可以安心入眠。我們也睡一會吧。」
「快睡吧,紫苑。」
借狗人扯著紫苑的襯衫。
「今天不睡的話,明天就不能戰鬥了。你該不會以爲我們的戰鬥到此爲止吧。」
不,什麽都還沒有解決,明天也要繼續戰鬥。可是,假如失去老鼠,不得不迎來沒有他的明天的話,恐怕我也無法再當一名戰士了。
你太弱了,無可救藥地脆弱。
紫苑仿佛聽到了老鼠的譏笑聲。
譏笑我吧,老鼠。蔑視我吧,揶揄我吧。無論是嘲笑也好冷笑也罷,我都想聽到你的笑聲。笑給我聽吧。
借狗人命令一般地說道。
監獄在燃燒。
就在紫苑的眼前燃燒,崩壞。
這是夢。
理性告訴自己。
你已經逃離了監獄,到達NO.6,到達下城。所以——
這是夢。
你看到的是幻覺。
火焰熊熊燃燒。
太過逼真了。
紫苑能夠清楚地看見蠢蠢欲動的火焰前方。迎面吹來的熱風刺痛著肌膚,刺激性的臭味刺進鼻腔。
這是、夢嗎?你說這是幻覺?
怎麽可能。這毫無疑問是現實。
那麽、我又回來了嗎?回溯時間,來到剛剛逃出監獄的時候嗎?
火燒得更旺了,燃燒著,搖曳著,重疊起來。本以爲會狹長地延伸開來,結果卻出現了黑色的縱向龜裂。
紫苑屏住呼吸,呆立著。動搖與狼狽,就連驚愕也全都消失殆盡。
龜裂繼續擴大,火焰一分爲二。
紫苑的話音戛然而止。
漆黑的身體,纖細的腰,長長的腹,被薄金色筋脈鑲邊的透明翅膀,金光閃耀的觸角和複眼,三只黯淡的銀色單眼。
巨大的蜂在火焰中現身。
由漆黑與金銀,暗與光所構成的蜂。
紫苑被那震懾人心的美所壓迫著,後退一步,差點跪倒在地。
這是……什麽。
「愛莉烏莉亞斯。」
耳邊傳來一句低喃。
老鼠就站在紫苑身旁,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火焰。不,他所注視的不是包覆監獄的火焰,而是巨大的蜂。老鼠與蜂對峙著。
「這只蜂,就是愛莉烏莉亞斯?」
老鼠沒有回答。他的身體紋絲未動,猶如雕像一般。
刹那間,眼前的蜂從紫苑的意識裏消失了。
老鼠站在那裏,睜大雙眼。
他的側臉面無表情,卻明顯有著血色。
「老鼠,你果然。」
還是能活下去的。
老鼠吸了口氣,輕啓雙唇。
悠揚的旋律從他的唇間流瀉而出。
紫苑仿佛能夠嗅到濃烈的綠意香氣,聽到樹梢搖擺的聲音,而後感受到昆蟲的振翅與低鳴聲顫動著鼓膜。它們不知何時也化爲漣漪,融入曲調之中。
紫苑放松身心,隨波逐流,伴著老鼠所奏響的旋律而蕩漾,委身于曲調之中。
接著聽到了歌聲。
風攫取靈魂,人掠奪心靈。
大地呀,風雨呀,天呀,光呀。
請全都停留在這裏。
務必全都留在這裏。
活在這裏。
靈魂呀,心靈呀,愛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這裏。
留在這裏。
老鼠歌唱著。紫苑的內心並非被歌者,而是被這歌聲奪去,逐漸平靜下來。
風攫取靈魂,人掠奪心靈。
但是,我還是留在這裏。
繼續唱歌。
懇求
傳遞我的歌聲。
懇求
接受我的歌聲。
恍惚中紫苑出了一層薄汗,其中一滴滑過額頭。
刹那間,熱風撲面而來。
紫苑撞到地上。燒焦的瓦礫掠過臉頰和身體,撞到地上,又彈跳起來。
老鼠的手壓在背上。
「就那樣趴著。」
風沒有停息,石塊和瓦礫的碎片在匍匐著的紫苑眼前滾動。
呵呵呵。
呵呵呵。
笑聲從地底湧上來,抑或說,從天上降下來呢。
呵呵呵。
呵呵呵。
蜂張開翅膀。
火焰橫流,蔓延到地上。
呵呵呵
呵呵呵
蜂飛了起來。
留下無聲的風,飛上高空,震耳欲聾的振翅聲隨之響起。而在巨蜂身後,數以千計的小黑塊也跟著飛起,蜂群結成紐帶飛升著。
「愛莉烏莉亞斯。」
老鼠再一次呢喃道。
呼吸困難。
胸口被壓迫著。
紫苑張開雙眼,發現借狗人的頭正靠在自己的胸口。
借狗人壓著耳朵,猶如聆聽紫苑的心跳一般熟睡著,發出細微的鼾聲。有兩只狗緊貼在借狗人身側。
原來如此,這樣就不會冷了。
還有一只在力河身邊打轉。雖然經常對力河出言不遜,借狗人還是擔心他會受冷。力河的鼾聲也因此平穩了下來。
NO.6,下城,小型醫院的房間裏。
沒錯,時間並沒有逆流。可那並不是夢,是親眼所見的現實。
那就是、愛莉烏莉亞斯嗎。
從炎繭之中誕生的蜂。
紫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起曾經打算咬破這裏爬出來的蜂,想起山勢先生,想起變成黑帶飛走的數千只蜂。如果那些全部是寄生蜂的話,NO.6,會變成怎樣呢。
不知道。
紫苑將沙發坐墊放在借狗人的腦袋下面,蹑手蹑腳地起身。恐怕只睡眠了很短的時間,或許還不足三十分鍾。然而身體卻難以置信地輕盈,是放下心來的緣故吧。
老鼠活了下來。
可以確信了。窘迫的心也逐漸變得舒暢,紫苑緩緩地做了幾次深呼吸。
蜂的目的地和NO.6的末路都令人在意,然而不會失去老鼠的安心感卻在此之上。
紫苑再次深吸一口氣,呼出。
醫生的桌子上擺著便攜式電腦,紫苑按下操作鍵,畫面無聲地顯示出來。他在上衣口袋中翻找著。
紫苑找出名爲老的男人給他的芯片。現在監獄已經瓦解,那個地下世界怎麽樣了呢。叫做毒蠍的青年,用碗給自己遞水的少年,目不轉睛盯著紫苑的少女都怎麽樣了呢。還有,沙布呢。
老說過。這張芯片裏有著我研究的全貌,它就交給你了。
「救出你的朋友之後,試著解讀看看吧。」
那是嘶啞而孱弱的嗓音。
救出你的朋友之後……
沙布。
沒能救出她。
明明是重要的朋友,我卻丟下了她。
最後映在眼中的沙布微笑著。比紫苑所認識的沙布稍微成熟、美麗一些。
沒能救她,結果我沒能救她。
紫苑用拳頭捶打著胸口。
這裏新增的傷口將永遠疼痛下去。
不會忘記,也無法忘記。
沙布。無論我如何思念,都已無法觸及。即便如此,正因爲如此,我才更要把你刻在心裏。我一直想著你的事情,思考著你留給我了什麽。
紫苑插入芯片,無需密碼。他彎下身子,凝視著畫面。
這裏記錄著在地下世界中,老所說過關于NO.6的一切。
愛莉烏莉亞斯,麻歐大屠殺,森林子民,破壞,捕食寄生……
畫面中夾雜著難以理解的專業術語和數字,隨著解讀的進行,紫苑感到指尖漸漸變得冰冷。
全部解讀完畢之後,紫苑取出芯片。頭腦的一半麻痹著,恍惚著。
這就是NO.6嗎。
這就是愛莉烏莉亞斯嗎。
手術室的門打開了。
醫生走了出來。
醫生對著站起身來的紫苑用力點了點頭。
「他沒事,性命保住了。」
「醫生,謝謝您。真的很謝謝您。」
醫生取下口罩,笑道。
「是你做了應急的止血處理吧。」
「非常恰當的處理,子彈沒有殘留在體內真是萬幸。被貫穿的傷口有驚無險地避開了致命處,真是太幸運了。」
「所以我就說嘛。」
不知何時,借狗人站到紫苑身後,叉腰瞥著他。
「那家夥的賊運強到了極點,根本沒有必要擔心他。」
「看來需要擔心的是你們呢。」
醫生苦笑倒。
「紫苑,你有沒有受傷?」
「您知道我的名字嗎?」
「知道啊。你被治安局逮捕送進監獄的事情,稍微變成新聞了。」
「對你略有了解的人全都很驚訝。像政府公告中『沒落的精英候補殺人鬼』、『殺害同僚的犯人』一樣的你,實在無法想象。」
「醫生您也這樣想嗎?」
「是啊。不過比起驚訝,更多的是痛心吧。因爲我覺得你是被政府誣陷爲罪犯的。」
說到這裏,醫生歎了一大口氣。
「我的弟弟也是。」
「嗯,是個年齡相差較遠的弟弟,父親早逝之後,就由我代爲照顧。他是在五年前,十八歲的時候被治安局抓走的。你覺得理由是什麽?」
「是因爲拒絕對NO.6宣誓忠誠、嗎?」
「沒錯。弟弟拒絕了每天早上在學校中重複的『對市宣誓忠誠的儀式』,說是討厭逆來順受。我想那只是出于年輕人的自負心理和正義感的行爲,作爲人類而言理所當然的感覺。我的弟弟就是那樣理所當然的年輕人,或許是比其他人多了些叛逆心和骨氣,也有點不谙世事罷了。弟弟那天被叫到『月亮的露珠』,兩個星期後才回來」
「他回來了,卻徹頭徹尾地變了。並不是變成屍體的意思,他還活著,卻像死掉一樣。那個開朗、活潑、擔任籃球部隊長的弟弟不見了。他幾乎不開口說話,叫到也不回應,只是茫然地看著天空,從早到晚地看著……回家沒多久就自行了斷了。弟弟在那兩個星期裏受到了怎樣的對待,光是想象都倒抽一口氣。名義上叫自行了斷,實際卻是被殺害的,弟弟就在這個都市裏被殺了。母親因爲打擊而倒下,就那樣……三天內也停止了呼吸。求生的意志被愛子的慘狀連根拔起,母親也如同被殺了一樣。不,就是被殺,毫無疑問是被殺了。」
醫生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用力地點頭。
自行了斷。
紫苑反複咀嚼著醫生的話。
在理想都市NO.6中,自殺人口無限趨近于零。全體市民平穩而安樂的生活都受到保障。
這是個太過虛幻的空想。
醫生猶如忍耐著痛楚一般,咬住嘴唇。
這個人也是犧牲者。
NO.6到底蠶食了多少生命呢。
紫苑握緊拳頭。
人不容許人的存在,個體不認同個體的存在。
爲什麽。
紫苑想要喊出聲來。
老不是說過了嗎。
要在這裏創造理想都市。
創造沒有戰爭,沒有差別,沒有不幸的理想都市。
到底是在哪裏犯了怎樣的錯誤,才讓它變成如此殘忍的怪物。
出了什麽錯誤才會……
「你的媽媽很了不起。」
醫生的表情緩和下來,嘴角露出笑意。
「她是個光明磊落的人。每天開店,烘焙面包,上架。何時經過火藍的店鋪門前,都會傳來面包的香氣,讓人不禁做起深呼吸來。兒子被奪去之後,她仍然堅持著日常營業,非常厲害。火藍大概是固執地相信著你會回來的吧。我很同情火藍,因爲我覺得你能回到這裏的可能性幾乎爲零,不然也會變得與弟弟一樣。可是你完好地回來了,好好地、回來了。」
「外貌改變了很多呢。」
「外貌怎樣都無所謂,作爲人的心沒有受到破壞就夠了。NO.6的企圖也正是如此,支配人心、精神、甚至思念。」
借狗人輕輕地打了個呵欠。
「事到如今還說什麽呢。那種事情老早就明白了不是嗎。在我們西區住民的眼裏,NO.6才不是什麽理想都市,反倒像只肥碩的吸血鬼。」
「吸血鬼嗎,說的沒錯。」
醫生的臉上浮現出笑容。
「現在那只吸血鬼正爲體內的異變而痛苦掙紮著。真是完全沒想到會迎來這樣一天。哈哈哈,好想讓母親和弟弟也看看NO.6這副慘狀啊。哈哈哈哈……」
醫生的笑聲越來越大,轉而變爲哄笑。借狗人皺著眉頭縮起身子。
「喂,紫苑,這個醫生沒事吧。這裏。」
借狗人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頭。
「是不是有點不對勁了。」
「他可是老鼠的救命恩人。」
「又不是我的恩人。」
醫生繼續大笑不已。紫苑看著他顫抖的背影,慢慢說道。
「醫生,我可以見見老鼠嗎?」
笑聲停止了,醫生轉過頭來,殘存的笑意還在他眼中蕩漾著。
「老鼠?啊啊,那位少年的名字嗎。很有特色呢,不是本名吧?」
我不知道。紫苑正要回答的時候,診察室的門被打開了條縫,從中能看到高瘦男子的半個身影,肩膀上停著烏鴉。小老鼠們發出膽怯的聲音,一只逃進紫苑的口袋裏,另兩只躲到斑點狗的肚子底下。
「楊眠,有事嗎?」
醫生快步走近男子。被稱作楊眠的男子在醫生耳邊說了些什麽,醫生的眉頭明顯挑了起來。
醫生目瞪口呆。
「監獄……竟然發生了那種事。」
楊眠回答了些什麽,紫苑沒有聽見,也不想聽到。他完全沒有豎起耳朵的打算。
想見老鼠。
紫苑的思緒收束到一點,心急如焚。
想去確認他還活著。
紫苑把手伸向手術室的門。
醫生豎起食指,指向天花板。
「他被送到二樓的恢複室裏去了,現在亞裏亞正陪著他。雖然有跟手術室直通的電梯,不過你們還是用走廊的樓梯吧」
「謝謝您,醫生。」
「啊……稍等一下。你們該不會是從監獄……?」
紫苑沒能聽完醫生的話,沖出走廊。
「喂,快起來,大叔。我們要去探望老鼠了,准備好花束吧。」
「唔唔,你說什麽。我可不想去那種地方。」
「別睡糊塗了,快醒醒啊。」
紫苑將借狗人和力河的爭論抛在背後,徑直跑上樓梯。他在夜燈照耀下的昏暗走廊裏,瞬間停住腳步。
紫苑回想起了監獄裏又長又筆直的走廊。然而這裏並沒有孕育危險、刺痛肌膚的氣氛。
他輕吐一口氣。
只有樓梯旁邊的房間開著燈。紫苑調整呼吸,輕輕地把手放上去,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房間被淡黃色的牆壁包圍著,面前是巨大的窗戶,顔色比牆壁要深的黃色窗簾已經上了。
看護機器人正守在靠窗的病床旁邊,發出微弱的電子聲。紫苑進來以後,它像要阻止似的伸長了手臂。
「靜養中,靜養中,不能會面。傷者、靜養中。不能會面。」
這樣啊,這台機器人就是亞裏亞。
紫苑彎下腰,說道。
「謝謝你,亞裏亞。非常感謝你。」
「感謝,感謝,感謝。」
看護機器人·亞裏亞的視覺感應器閃爍著,顔色由紅轉綠,似乎是識別了紫苑。
「亞裏亞,請讓我見你的傷者。無論如何,我都想見他。」
亞裏亞視覺感應器的閃爍,不,是雙眼的眨動停止了,綠色的視線注視著紫苑。
「想見他,想見他。了解。了解。」
亞裏亞縮回手臂,從床邊滑動到房間的一角停下,就像個可愛而又奇妙的裝飾物。狗們乖乖地趴在它身前。
老鼠正睡在**。他閉著眼睛,身上接有數根管子。拜輸血所賜,他的臉上恢複了血色。床下擺著整齊疊放的超纖維布,大概也是亞裏亞的工作吧。
紫苑彎下身子探查老鼠的脈搏,稍嫌微弱卻並未紊亂的搏動傳了過來。
紫苑安下心來歎了口氣。
他體會著身體仿佛要隨呼吸一起融化的感覺。
得救了。老鼠還活著。
紫苑跪著把臉埋在**。
老鼠的鼓動傳了過來
紫苑想要放聲哭泣。
盡最大聲。
活著。還活著。老鼠還活著。
「好想再睡一覺啊!」
力河呲牙咧嘴地打了個呵欠。
「我肚子餓了,狗們也是。先不說老鼠得救了,我們餓死的話可一點都不好笑。啊——,好餓啊。」
「我們是什麽意思?別把我跟你混爲一談。」
「好像跟大叔沒關系呢,說得是我和狗們。喂機器人,呃,好像是叫亞裏亞來著。又是被取了個好聽的名字的家夥啊,完全不適合你嘛。亞裏亞大姐,能給我們准備點食物嗎?」
「食物,食物,無法理解,無法理解。」
「是吃飯啦,吃飯。無論是病人還是傷者,都得吃飯的吧。」
借狗人做出了大口扒飯的動作。
「進食,了解。了解。」
亞裏亞的胸口部分打開了。
裏面並排擺放著三個冒著熱氣的紙杯。借狗人吹了聲口哨,力河則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再來兩杯,再給我來兩杯,分給我的狗。最好再來點面包和肉。」
「沒有、肉。有、面包。」
胸口再次打開,裏面出現了兩個紙杯和圓面包。
「真是太棒了。我簡直要迷上你,狠狠地親一口啦。」
「別這樣,被你親過的機器人會機能癱瘓的。別把這好東西搞成廢鐵啊。嗯?這湯?」
力河把紙杯從嘴邊移開,皺了皺眉頭。
「味道有點淡呐。簡直跟白開水一樣。還有這面包也……沒什麽味道啊。」
「這是病號飯啦。你就別抱怨了。特意做出溫熱的湯和清淡的面包,真不愧是NO.6。這在西區可是連做夢都吃不到的美餐啊。是吧,紫苑?」
「嗯,很好吃。」
並非想要附和借狗人,紫苑真心覺得美味。
這種美味,可以與剛從NO.6逃出來的那天,被寄生蜂寄生還奇迹般地生還之後,老鼠做的湯那樣濃厚的味道相匹敵。
猶如起死回生般滋潤身心的湯,僅僅喝了一杯,就感覺明天也能活下去。
啊啊,真是美味。
老鼠,醒來吧。快點醒來,喝一杯這樣的湯,再用那充滿生氣的眼眸看著我。
老鼠翻了個身,從肩膀包裹到胸口的白色繃帶顯得格外刺眼。
「老鼠,老鼠。」
紫苑呼喚著他的名字。
深情地呼喚著早已喊過無數次的名字,老鼠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麻醉的藥效還沒退吧,不可能這麽快就醒來的。不過……哼,就算是惡魔似的家夥,這樣乖巧的時候看起來還真像個天使,真是不可思議。」
力河用饒有玩味的語調嘟哝著。
「欸,大叔還沒吸取教訓嗎。別被這家夥的外表騙了,想想我們曾經被他害得遭了多少罪。」
「就算沒被外表騙過也照樣遭罪。伊夫也是,你也是。」
力河歎了口氣。
「我這輩子大概都是被這群髒兮兮的狂妄小鬼們折騰的命了吧。啊啊,真是想想都讓人沮喪,真想喝上幾杯啊。喂,亞裏亞小姐,你該不會連酒都准備著吧?」
「酒、酒、酒。理解不能。無法識別。」
「就是酒精啊,酒精。真想咕嘟咕嘟穿腸而過地喝一杯啊。」
「有、除菌用酒精。有、殺菌用酒精。有、清潔用酒精。您需要的、是哪一種。您需要的、是哪一種。」
「哪種都不要,我才不需要除菌殺菌清潔酒精咧。真是個派不上用場的破爛公主。」
力河連連咋舌。
借狗人扭頭偷笑著,紫苑也不禁彎起嘴角,力河則露出了苦笑。三人就這樣坐著面面相觑,緊接著笑作一團。
「不過,真虧你們還回得來呐。」
笑聲平息了之後,借狗人用有些暧昧的語氣嘟哝著。
「嗯,確實,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而且監獄變成那幅慘樣也算是意外的驚喜了。說實話,我對你們有些刮目相看了呢。真是完全……完全沒想到,你們能從那個垃圾滑槽逃出來……」
「這都多虧了借狗人和力河先生的幫助。」
「多虧了……我們嗎。呐,紫苑。」
「你就沒有想過嗎。如果我們不在那個垃圾收集場,我們根本就沒有來,或者來過之後逃跑了的情況,你都沒有考慮嗎。」
被借狗人詢問的瞬間,紫苑在心中尋找答案。
會怎樣呢?
探尋答案,然後回答。
「我沒有想過。」
紫苑直視著借狗人的眼睛。
「那種情況我完全沒有想過,我認爲你和力河先生一定會在等著我們。不只是我,老鼠應該也是這樣堅信著的。確實如此相信著。」
「那可真是,那個多謝你們的信任了。其實我們……大叔怎樣我不知道啦,我個人跟你們沒有什麽恩情,也沒有必須等待你們的理由。」
「我也是啊,就算有仇,跟你們也沒什麽恩情和義理。」
力河不停地咋著舌。
「話先說在前頭,紫苑。」
借狗人伸出長著尖銳指甲的纖細手指指著紫苑。
「別以爲我會無償地跟你們攙和這種麻煩事,你們欠我一個人情。這份人情要好好地加上利息還給我,你們先給我做好覺悟。」
「我也是,我會給伊夫寄帳單的哦。你們折騰了半天花了我不少錢啊,要是連成本都收不回來的話實在氣不過啊。」
借狗人和力河串通一氣似地做出苦大仇深的表情,紫苑一邊忍著笑一邊乖乖點頭。
索要利息也好,寄來離譜的賬單也罷,這兩人好好地等著我們了。在那個生死交織的清掃管理室裏,堅信著紫苑與老鼠還活著,一心一意地等待兩人歸來。
紫苑咬住嘴唇。
沙布也同樣等待著。
等待著紫苑。
本不是爲了告別,而是爲了一起逃脫而等待著。
紫苑卻沒能回應她的期待。
沒能像回應借狗人和力河那樣,回應紗布的等待。
借狗人在紫苑身邊抱膝坐下。
「西區接下來會怎麽樣呢?」
「是啊。NO.6看起來已經變得一團糟呢。監獄也崩盤瓦解。大門也被吹飛了。或許那個阻隔西區與NO.6的牆……也會化爲烏有的吧。」
「是啊。不如說那個可能性很高。」
借狗人吸了口氣,稍稍蜷起身體。
「如果變成那樣的話,西區的大夥兒們會怎樣呢,將會如何去接納那些至今爲止都把自己當成垃圾害蟲一般的家夥們呢。會被仇恨蒙蔽雙眼嗎,會一窩蜂地湧進NO.6嗎,還是會戰鬥,或者逃走呢……究竟會變成怎樣啊。我只是稍微想了想……就不知怎的,腦袋變得一片混亂呢。」
如同借狗人說的那樣,腦袋一片混亂。
無法想象。
沒有了那堵牆壁之後的世界。
那裏將會誕生什麽。
不只是和平或解放,西區那怨恨與悲歎的狂風,將會如何席卷NO.6呢。
完全……無法想像。
低沈而又尖銳的聲音響起。
「喂,伊夫,你……」
力河一時語塞。
老鼠醒來了,深灰色的眸子散發著銳利的光芒。
「把燈關掉,快。」
借狗人的鼻尖動了動,飛身而起,按下電燈開關。光源被切斷了,黑暗立刻籠罩了視野。
「老鼠,究竟怎……」
老鼠在黑暗中行動起來。
他把手臂上的管子全部拔掉,下了床,單膝跪在地上。
「安靜點,千萬不要動。」
借狗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時間流逝著,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突然,樓下響起了劇烈的聲響,腳步聲、怒吼聲、悲鳴聲,然後是、槍聲。
「是治安局,快逃。」
「不許動,敢動就開槍了。」
「逃啊,快逃。」
「把謀反的人全部逮捕。」
「殺了吧,殺掉也沒關系。」
「主謀者逃跑了,快追,殺了他。」
類似的只言片語隱約傳入紫苑的耳中。
紫苑蜷縮在黑暗中。
感受著老鼠近在咫尺的體溫和呼吸,一動不動地蜷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