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贺梅在家中上吊自杀。
咸菜厂的人倒是再也不闹腾了。可是棉纺厂的人,仍然不肯放过这对母女。
梁翠枝、梁黛青、佘敏及其她们的丈夫,齐旺、凌贵敏、蒋康,六个人依然来到贺家一阵翻腾。她(他)们生怕贺梅还留了遗书之类的东西,临死还要反咬一口。
几个人最后在贺家已经几天没有开火的灶膛里,发现了一只做工精美的紫檀木盒子。打开盒子后,里面的珠宝炫花了几个人的眼睛。
李大良来到贺家时,正好看到三个女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枚胸花比来比去,眼里发着惊叹的目光。
然而就在堂屋里,贺梅的尸身才刚刚被人解下来,平放在屋里。她们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的?李大良只觉得心头一阵悲愤。他大吼一声,朝几个人冲了过去:“你们这是在作孽,会遭报应的。”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掐死这群人,砍死这群人,烧死他们,怎么都行!弄不死一大群,弄死一两个也算够本了!
三个女人的丈夫发现李大良目光不善,以为他是要冲上来抢夺胸针,又或者是为了冲上来对自己的老婆不利的。三个身材强壮的男人拦下李大良,不给他任何机会就将他掀翻在地。蒋康一脚踢在他脸上,几乎将他踢昏,他恨恨的看着几个人,但却被那一脚踢的根本无法开口叫骂。
三个男人将他痛打一顿,还指着他的鼻子教训他。“你他妈少管闲事。”
“你不就是车间主任吗?牛什么牛!”
“想从我们手里抢东西,做梦!”
梁黛青依然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李主任,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怎么就造孽了?我们只是对贺小兰进行批评教育,这是正确的。我们现在过来,也只是看看她家里还有没有什么会给人民带来腐败思想的东西留下。至于这胸针,我们又不是自己拿,我们是要上交给国家的。以后还会展示出来给大家看看,好好教育大家,以后千万不要过这种奢靡的生活。一定要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和传统!”
一行人看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李大良,这才大摇大摆的走了。李大良虽然是棉纺厂的车间主任,可棉纺厂现在根本不搞生产,只搞运动。他们几个,除了佘敏,其他人可各个都是运动主力,才不怕李大良。再说,李大良只是一个单身汉,没爹没妈没亲人,一个人是斗不过他们三个家庭的。她们才不会把李大良放在眼里!
“我呸!”林希洄又忍不住插嘴,“说的好听,什么上交给国家!我才不信她真能有那么高的觉悟,舍得把那胸针上交给国家!”
“他们当然不会了。从此以后,另外三枚胸针就消失啦。只有贺梅身上那枚胸针,被我摘下来带走,一直保存了很多年。每次看到那枚胸针,我就像看到了小兰。后来,我还把胸针留给了孩子们。希望小兰可以保佑大家,再也不要受苦受难。”
方哲:“可是最后,你做了内贼,拿走了胸针,并依靠那枚胸针来换取你报复的筹码,是不是?”
“你连这个都查到了?呵呵,果然是神探。”
方哲一阵心虚,这是小嘉的功劳!
“李大爷,我只想知道,你就这么忍下来这口气了?”林希洄对方哲的明知故问很不满,这老爷子都已经到弥留之际了,他还在浪费时间。
“不忍又能怎么样呢?”李大良说,“那六个混蛋,他们都害怕我把他们偷偷拿了贺家胸针的事说出去,所以也给我贴了大字报。我那时候天天挨整,身上总是带着伤。我当时就想着保住命,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可以报仇!所以,我就偷偷对他们几个说软话,让他们放我一马,我保证,不会把胸针的事说出去。我本来就是个穷苦出身、干活勤快的单身汉,平时人缘又不错。他们揪着我不放实在没道理,为了怕引起群众怀疑,就说我被成功改造了思想,然后把我放了。我当时明白,我和他们之间的力量有差距,所以就一直忍了下来。”
“那你也真够能忍的。”林希洄说的可是大实话。
“你以为那滋味好受吗?如果说我原本有一百岁的命,为了忍那口气,那也得生生折寿三十年。”
还真是。林希洄腹诽,你的死期还真是马上就要到了。
只是,刚听了这么一段悲惨的往事,她实在没有心情去调侃这老头子,所以也就仅仅是腹诽一下。
李大良不无遗憾:“梁黛青几年前患癌症去世了,听说死的十分痛苦。现在,凌贵敏吞金自杀,齐旺也死了,梁翠枝疯了。我的仇终于报了一半了,只剩下佘敏和蒋康了。方哲,你和你女朋友就不能晚到一会吗?只要你晚来一会,我就可以解决了这两个家伙,然后去另一个城市,结果剩下的那两个王八蛋。”
林希洄根本不给方哲接话的机会,也不接李大良的话,只是问:“李大爷,你还没有讲完吧?后来呢?按理说,你已经平静的生活了几十年,不管当年究竟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事,也可以让你的心绪平复一点了吧?为什么你放着可以安享晚年的生活不要,却选择在这时候报复呢?难道你特地等着那六个害人的家伙老了、没有防备也没有反抗能力了,再好好清算老账?”
方哲听得连连点头。他也正想这么问呢,那年月,亲人被逼迫而死的多了去了,也没见几个人时隔几十年后,突然操起屠刀,去找当初害人的人算账,让他们以命相偿的。脾气火爆的,早在当时就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了。就算几十年沉淀下来,让李大良脑子里只剩下了报复,那又为什么是选在这段时间,而不是其他的时候?
李大良:“其实我过了几十年安稳的日子后,虽然心里一直放不下,可又拿不准究竟什么时候才开始报复。直到有一天,一封匿名信的到来,让我彻底崩溃了……”
“匿名信?什么匿名信?”方哲问。
李大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但他却清楚我的一切事。小兰死后,我一直很愧疚,觉得自己太没用,连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都保护不了,所以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又过得没滋味。后来,有一个在孤儿院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那家孤儿院要被拆掉了。里面的孤儿都会被送到别的不同的孤儿院去。我心里一动,就去领养了一个孩子。那时候领养小孩子,还不像现在这么麻烦,所以我很容易就领养了一个小男孩。原来棉纺宿舍的职工,当然知道我儿子不是我亲生的,但是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不会到处说。至于东成小区后来的左邻右舍,都只以为我老伴死得早,做了几十年鳏夫。我很喜欢我儿子,当他是亲生儿子一样疼,我们父子相依相伴几十年,感情一直不错。可是,那封信里却告诉我说,我儿子其实是梁翠枝和齐旺的儿子。写信的人还信誓旦旦的说,如果我不信,大可以偷偷做DNA测试。于是,我就偷偷做了亲子鉴定,看到那个结果后,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如果不报复,我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小兰。”
“匿名信?”方哲本来以为这个案子已经查到头了,这时候却又听到李大良来了这么一番话。难道这个案子后面还有其他人操纵?他忙问:“那个人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信里只说我儿子其实是梁翠枝和齐旺的亲生儿子,如果我不信,就想法子去做亲子鉴定。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看起来是什么也没说,然而事实上,那封信的主人用心却及其歹毒。他知道一切的事情,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写了一封这么简单的匿名信。大家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然而,就是这样一封信,彻底挑动了李大良压制了几十年的,蠢蠢欲动的复仇欲、火。于是,一桩离奇的案子,就这么诞生了。
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手段,单凭几行字就能在背后覆雨翻云?难道是知道一切真相的董兰生?可是董兰生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啊……除非他是李清云再世,准备这辈子再活个二百五十年。不过话说回来,李清云死的时候,董兰生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所以董兰生不是李青云转世。最重要的是,方哲自己也不相信有轮回转世……
也不是说董兰生完全不可能活到现在。这世界上确实有一百几十岁的人还好好活着,但他却从来没听说这些人里有个名字叫董兰生的。
方哲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不去想这件事,先专心弄明白眼下的状况:“你就是因为那封信展开了报复?”
李大良:“对。”
方哲:“因为贺小兰曾经被人堕胎,所以,你才会想到用胎儿去吓唬别人?”
“不全是。”
“哦?”
李大良解释起来:“当时我们小区里有个叫陆英秀的女人,她总是受到死胎的惊吓。这让我联想到小兰的孩子,所以我才想到用这个法子让那些混蛋在恐惧中度过余生。我记得陆英秀的儿子和你是同学。她的儿子好像已经给吓疯了,送到医院去都不得安生。这个世道真的有轮回,有因果,有报应。那母子俩看着都是好人,谁知道背地里有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不然也不会遭到这种报应了。”
“你是说,陆英秀和宋朗宁看到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不是你弄的?你是受到陆英秀案子的‘启发’,这才想到后来那些手段的?”方哲再次震惊了。这背后是案子套着案子的啊?本来查到宋朗宁曾经对詹子欣背信弃义,他以为,他已经距离真相很近了。谁知道他又发现了“蝶恋花”胸针,发现自己最初的判断其实离题万里。虽然没有完全放弃詹子欣那条线,但他总体上赶紧调整了方向,这次他终于查到了案子背后的操纵者李大良。他以为,他这次是真的可以破了这件案子了,没想到李大良轻飘飘几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一盆又一盆的给他泼凉水。居然有个写匿名信的人,居然还有别的人在插手这件案子!可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和折腾宋朗宁母子的人,是不是一个人?如果不是一个人,那到底是碰巧呢,还是写匿名信的人故意雇人在作案呢?
林希洄却在暗自嘀咕:废话,这案子里有相当一大批人,都是被詹子欣在耍着玩,当然不是李大良一个人在作案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写匿名信的,究竟是什么人啊?詹子欣可没干过这事。写信的那家伙真歹毒。
李大良摇头:“不是我干的。不过,倒是也省了我的事。我虽然后来一直在棉纺厂工作,但其实我很讨厌那里的人。小兰死了,就好像被人走路时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和记忆里,什么也没留下。那些批斗小兰时最起劲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就算不能把他们全都弄死,也可以吓唬他们。如果他们命短已经死了,即使吓唬不了他们,也可以吓她们的后人。”
林希洄恍然大悟:“难怪受害者全是棉纺厂的人呢!”
方哲却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李一龙呢,他可是你孙子。你和你儿子感情那么好,肯定也是疼这个孙子的吧?他难道也是你害死的?”根据原棉纺宿舍人的说法,李大良对这个孙子,真的是当命一样宝贝!
李大良想起李一龙,十分愧疚:“我不是故意要害一龙的。一龙他无意间发现我和几个小偷有联系,甚至有一次差点撞破我的行踪。我……我不希望他天天缠着我,跟踪我,所以我就在他的食物里,悄悄下了致幻药物。我没想害死他,只是想让他精神不好几天。谁知道这样都没能阻止他,他暗中查出是我雇佣小偷做各种小动作吓唬邻居。我怕他把我的事情泄露出去,就把我的全盘计划都告诉了他。连……他父亲的身世也告诉了他。我让他先考虑清考虑,考虑好了再决定要不要揭发我。后来,他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谁知道午饭前的时候,那孩子在精神刺激和药物的作用下,会突然间很激动的自杀。”正是因为李家一直生活和睦,所以李一龙的死就更让人同情李家的受害者身份,而不去怀疑,是不是李家人自己下的手。当然,如果换了一般的案子,根据李一龙自杀的时间和地点,李家人也是十分可疑的,问题的关键偏偏是,李一龙死在了一个这么离奇的案子里,让人不敢将这一切按照常理去推断。
李一龙居然是这么死的!正是因为李家一直生活和睦,所以李一龙的死就更让人同情李家的受害者身份,而不去怀疑,是不是李家人自己下的手。当然,如果换了一般的案子,根据李一龙自杀的时间和地点,李家人也是十分可疑的,问题的关键偏偏是,李一龙死在了一个这么离奇的案子里,让人不敢将这一切按照常理去推断。
方哲问:“为什么法医没在他体内检测到致幻药物?”
李大良:“大概可能是我给他用的分量太少吧。我每次都只偷偷在他经常喝的饮料里下一点,他每天最多喝上一瓶饮料。我一开始还以为我的用量太少了,对他丝毫不起作用。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精神不对头。根据身边人的口供,他生前一直表现的很正常,加上他血液里的致幻药物又很少,所以,法医才没检测出来吧。”
方哲还是有很多地方弄不明白:“可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有过很多常人无法解释的经历?”
李大爷:“其实那些都很好解释。那些小手段,惯偷都会玩。至于他们遇到的一些太过玄乎的事,什么觉得恐怖啊,或者看到了幻觉,我猜测是因为受惊过度。当然,也有致幻药物的作用。我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老邻居,去人家里做客,悄悄在水壶里,或者汤里下一些致幻药物完全没问题。”
“那也太巧了吧?那些致幻药物可以让他们同时出现相同的幻觉?”
林希洄腹诽:巧合的根本不是这些。这些都是詹子欣玩的手段而已。巧的是,詹子欣害的那些人,居然那么巧,也都是老棉纺宿舍的住户。
詹子欣一直在圆桌前关注林希洄的动向。她看到这里,微微抿嘴笑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害得那些人里,竟然都是棉纺宿舍的老住户。她当时只是凭着感觉去做事,觉得宋朗宁生活的小区里,谁看着像是残害过胎儿的人,她就去整谁,没想到阴差阳错帮了这李大良的大忙!因为李大良做事小心缜密,又年纪大口碑好,所以行事没有破绽。再加上她的帮助,让案子看着十分玄乎,这才导致警察束手无策!
屋子里,李大良哈哈大笑起来,对方哲说:“这可就说不好了,也许是小兰在天有灵,他们曾经做过亏心事,遭了报应,所以才这么巧!”
“我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案子查到这里,方哲更加认定科学了。他才不会简单的将案子的巧合之处判定为报应呢。”
石洞里的詹子欣又笑了:“你到聪明。你以后,还是不要总是这么一门心思扑在案子上,有空多陪陪你的希洄吧。”
方哲问道:“李大爷,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还落了什么细节没有说?还有,那个匿名信是谁写给你的,你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吗?你再好好想想,行不行?”
李大良对方哲和林希洄诉说完所有往事,精神一松,整个人渐渐开始萎靡。他听了方哲的问话,木然的摇摇头。
方哲问:“那信在什么地方呢?”
李大良张了张嘴,刚想回答,渐渐涣散的目光却看到楼梯口和电梯里走出几名警察。
李大良看着那些警察,视线逐渐模糊,却又由模糊变得清晰。警察在他眼里,一个个都变成了贺小兰,好几个贺小兰朝他走了过来,渐渐地又汇集成一个清晰的贺小兰。
她还是十六七岁时的纯洁娇羞的美丽模样,唇角带着天真的笑意向他走来。
李大良霎时间觉得自己好像变得年轻了,又成了四十多年前那个宽厚老实、温和有力的年轻人。他向着走来的警察伸出手,叫了一声:“小兰。”
接着,整个人瘫倒在地,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