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五)(1 / 1)

妖妇又绿江南岸 白沉 2629 字 8个月前

方哲又是哭笑不得:“希洄,你就算不学历史,不看文学作品,难道没看过和那个年代有关的影视作品吗?贺小兰当时已经很倒霉了,如果她那时候再说出那些话来,让人知道她破了身子,她只会更倒霉。再说,她如果说出来,等于是在指责批斗她最厉害的人,如果有人信她还好,万一没人信她,说她是为了自保反而污蔑积极分子,她才是真的活到头了。”

林希洄根本不懂什么“走、资、派”,什么“造、反、派”,什么“积极分子”。这些名词她完全不懂。所以她将方哲的话理解为:“你是说,贺梅早就破坏了现场,又过了那么多天,贺小兰身上有什么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所以就算告别人性、侵犯她,只要对方不承认,她也很难告赢?”

方哲不打算这个时候给林希洄上历史课加政治课,只好点点头:“对,有这方面原因。”

林希洄同情的看着李大良:“贺小兰后来怎么样了?难道她只能这样被人折磨,被人批斗?”

李大良凄凉一笑,这笑容让他早已沟壑满布的容颜看上去有些诡异:“比那还要惨。”

“啊?”林希洄吃惊,“怎么回事啊?”刚问出口,林希洄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李大良这是摆明了快不行了,方哲不知道也就罢了,她感觉自己像是眼睁睁看着人去死。但是她的法力又不能浪费在救阳寿已尽的人身上,还是活了七十多岁的老人。

李大良再次陷入回忆。

他那时候四处帮贺小兰求情,可却没人理他,比他职务高的人还要反过来教训他,不要被走、资、派和反动派迷惑,一定要保持清醒和觉悟。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已经疯狂到失去了理智的。棉纺厂当时私下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梁翠枝和梁黛青的老公都被贺小兰把魂给勾走了,所以她们两个才讨厌贺小兰,处处揭贺小兰的短。

他还记得那天,是个展晴的好天气。可是他抬头看着那么蓝的天,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天是蓝的,他的心情却是压抑的。他的父母已经在两个月前双双离世了,比医生的预期早了好几个月。那些亲朋好友来安慰他时,念着语录,说着似是而非的冠冕堂皇的话,让他“早日振作,继续为建设祖国贡献一份力量”。虽然病弱的父母给他带来很多不便,而且直接导致了他的晚婚——以他当时的年纪,在那个时代,已经是晚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父母始终是亲人。他痛失双亲,他最希望来安慰他的姑娘,正在被押在台上接受千人批斗。而他,依旧浑浑噩噩的活着。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只盼着这“革命”尽快结束。他只希望董兰生能够早些打点好各处需要打点的人员和关系,将他们三个接走。当然,他不敢把这想法对贺梅母女以外的任何人说。否则传了出去,别看就那么几句话,在那个年代,也足以给他招来弥天大祸。

他在湛蓝的天空下,无力的走进棉纺厂,继续去面对已经快让他崩溃的一切。

贺小兰那段时间备受折磨,每天都要被拉到台子上,挂着个沉重的大牌子示众。还要不停的被人骂,被人唾弃,被人羞辱,被各种各样的人揭发罪行。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很快就承受不住压力。那天,贺小兰刚被拉出来批斗,就昏倒在了台上。

有医生过来看了之后,很笃定的说,贺小兰怀孕了,至少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也有可能四个月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惊得刚醒过来的贺小兰又昏了过去。

棉纺厂的工人沸腾了。贺小兰只有十几岁,还未婚,竟然已经有了身孕。这是什么样的作风?于是,贺小兰又多了一项罪名。

贺小兰再次醒来后,面临的是比以前更加艰难的处境。她没办法为自己讨公道,因为,主要负责审问她的人,正是梁黛青和梁翠枝。

贺小兰再也温柔羞涩不起来。她朝那两个女人怒吼:“问我这孽种是谁的?是你们的丈夫干的,是他们几个联合起来,我根本没办法反抗。我要是你们两个,打死也不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

那两个女人直接上去,将她打得嘴肿的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上也被人用鞭子抽得遍体鳞伤。

李大良被贺小兰怀孕的消息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等他想起来要去看贺小兰时,贺小兰早已经被人打昏看押了起来。

他在去看贺小兰的路上碰巧偷听到梁翠枝、梁黛青和一个叫佘敏的女工友的谈话。

梁翠枝对佘敏说:“错不了的。那天老齐回家后,我就觉得不对劲了,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再问,他就说,他和老凌还有你家老蒋一起,在建国饭店坐了会。”

佘敏大惊失色:“你是说,我家老蒋也有份?”

梁黛青接口说:“错不了的。贺小兰怀孕的消息一传出去,我就在注意他们三个的神色了。那三个坏胚子立刻凑到了一个角落里,嘀嘀咕咕,脸上十分惊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佘敏霎时间脸色苍白:“我……我要找老蒋问清楚!我要杀了他!”

梁翠枝和梁黛青忙拉住她。梁翠枝:“你干什么?非把事情闹大了传出去吗?到时候,他们三个完蛋了,倒霉的还不是咱们?凭什么他们干了坏事,要让女人受牵累?如果他们是病死的,意外身故的,大不了咱们守寡。可要是因为这种事,被人抓住把柄给在批斗台上活活弄死了,咱们一样没好果子吃。咱们自己,还有你和黛青的孩子,也要一辈子受人指点。”

佘敏坚持要去找丈夫问清楚:“我一定要弄个明白。你们不用劝我。大家都是女人,你们也为小兰想想。她还那么小,才十几岁。我真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想的,明知道她这么冤……”

梁黛青神色一厉,狠命掐着佘敏的手腕:“佘敏,你要想清楚。如果老蒋被人批斗,你能和他划清界限还好,可万一你没办法和老蒋划清界限呢?你现在是同情贺小兰了,到时候,站在贺小兰那里的人,就该换成你了。”

这话说的太有杀伤力了。佘敏脸色更是白成冰雪一般,整个人软软的跌坐在了地上。

梁翠枝俯身下去看佘敏:“你也别说什么贺小兰冤枉了,她有今天,都是活该的报应。从她到了棉纺厂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到晚就会勾引人。老齐、老凌、老蒋,早就被她把魂勾走了,看到她,眼睛就舍不得挪开。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难道你以前就没生过气?”

“我……我是生气……可我是生老蒋的气……这些跟贺小兰没关系呀……”

“怎么没关系?要不是她学她妈,搞狐狸精那套把戏,你家老蒋怎么就会干了那种糊涂事?”

李大良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两个恶毒的女人,他们竟然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到了贺小兰身上。

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一团怒火塞得满满的,马上就要爆炸。他正要从藏身的树后出去爆发一番,佘敏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向前冲了过去。

梁黛青和梁翠枝眼见不好,都去追佘敏了。

李大良从树后转出去后,却已经没有了发泄对象。

他思量了片刻,没有再去追那三个女人,而是去了关押贺小兰的地方,想看贺小兰现在好不好。

李大良见贺小兰一面的愿望没能实现,看押的人并没有放他进去。还说只要是被看押起来的人,一律不允许被探望。

李大良无奈,只得先离开。他回家后,拿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准备去贿赂看守人员。可是,等他再次赶到棉纺厂的时候。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贺小兰,被人挂了破鞋拉出去游街了。

梁黛青和梁翠枝拉佘敏到自己阵营中的意图没能实现,但佘敏最终也没有吭声。她眼睁睁看着梁黛青和梁翠枝带着棉纺厂的工人,将贺小兰拉到街上去游行示众。

这下,D市不知多少人都知道了,贺梅的女儿贺小兰也是一个“婊子”。

李大良赶到棉纺厂的时候,厂里的人早去跟着游行看热闹去了。他一路打听游行队伍的路线,匆匆赶了过去。可他终究是到晚了。

等他赶到的时候,贺小兰已经被人强行堕胎了。

“天哪!”林希洄听到这里惊叫出声,“那些女人太狠毒了。”她现在对梁翠枝已经由毫不同情,变成了极为厌恶。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好意思活到现在才疯了的。

方哲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贺小兰被人打成那样都没流掉孩子,而是被人强行堕胎的?”

“对”李大良的面部肌肉一阵抽搐,“小兰是被人用‘盐水法’堕胎的。”

“什么?”方哲惊呼出声。

林希洄不太懂,眨着大眼睛问方哲:“什么是‘盐水法’?”上次荣成海给他们看的视频里,根本没有提到什么“盐水法”。

方哲因为近来的案子,到是看过一些和“堕胎”有关的资料、新闻之类,对什么是“盐水法”十分清楚。他深呼吸一下,这才对林希洄说:“我想你最好还是别知道的好。”

“啊?很可怕吗?我才不怕呢。你不告诉我,我也要弄明白的。反正我回去上网一查,就什么都清楚了。”

方哲叹了口气,只得解释给她听:“所谓的‘盐水法’,又叫‘盐毒法’。一般是用在怀孕第四到第七个月的堕胎手术中。60年代的时候,这个方法并不是最常见的,直到1970年代,才成为最常用的方法。这种引产手术,一般是用一支三寸半到四寸的针,从母亲的腹壁插到羊、膜、囊中,抽出200mm的羊水,然后以一种有一定强度的浓盐水替换。在这个程序中,胎儿是把盐吞掉,在盐中“呼吸”。这种方法会让胎儿死的很痛苦,因为基本上,胎儿全身的皮肤都会被盐熨伤,慢慢被毒死。于是,母亲开始分娩,排出一个死的、烧伤了的,和枯萎的婴儿。偶尔有些婴儿命大,在这个手术中幸存。但是那样的婴儿生下来就有严重的并发症,因为在这个手术过程中,婴儿的组织和器官都因出血而破坏,动脉静脉破裂而在身上留下巨大的青肿。”

林希洄又有想吐的感觉了。这法子真是太疯狂了,妈呀,烧死还在母亲肚子里的小孩子。人类真是好疯狂,他们不只是疯狂的杀害其他物种,就连对于同样是人类的同胞,也都这么疯狂和变态。

林希洄虽然觉得难过,但依旧坚持将事情弄清楚,她问:“那……那些生下来就有严重并发症的婴儿,怎么办?”那些不愿意要他们所以才去堕胎的母亲,或者说父母双亲,愿意接受那些注定要耗费巨额医疗费,还十有*救不活的小孩子吗?

方哲看着她,一字一字说:“通常,如果孩子生出来后,仍然是活着的话,他们一般会让婴儿饿死,也有把婴儿勒死或者杀死的。反正是引产的婴儿,而且生下来又是那副样子,谁知道那个死婴生下来就是死的,还是出生后被人谋杀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林希洄的嘴唇开始打哆嗦,“一个小孩子……他们最初,得多么艰难才能在母亲肚子里活下来?那些母亲不要他们也就算了,还要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杀掉他们。”

其实方哲想说,堕胎方法没有几个是不残忍的,但他没在这种场合说出口。

李大良的精神越来越差,可是却仍然坚持回忆当年的事:“方哲,你说的一点都不错。小兰当初就是生出来一个心脏还在微微搏动的很小很小的婴儿。小婴儿被人丢弃在一旁没人管,没一会就彻底死了。

“天哪!”林希洄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她一直自诩力量强大,整死个把人比捏死个蚂蚁都容易,所以不太把人类放在眼里。当然,她喜欢的人类例外。但这却也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被人类的行为吓到。

如此冷漠,如此自私,如此草菅人命。他们真的还是人吗?自然界里,还有几个物种可以像人类一样,对待同胞如此残忍?

李大良继续讲了下去:“小兰被强行堕胎后,状况十分不妙。医生说,她可能活不成了。于是,那些人就将她丢在医院没有管。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兰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看到李大良来了,早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身体痛苦的贺小兰,勉强咧嘴笑了笑。只是笑起来分外难看。她的嘴在医生的治疗下,已经消肿了很多,可依旧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李大良赶紧走到病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兰,你要撑住,我们还要出国呢。我们还要白头偕老呢。”

贺小兰轻轻摇摇头:“我出不去了……”

“别胡说。”

“大良哥……别……伤心。那个孩子……我自己也不想要……不过……到底是个小生命……我都还没想好怎么办才好呢……她们……就替我做主了……这样也好……也好……”

“我去杀了他们!”李大良低吼。

“不要……不要……”贺小兰弱弱的开口,“大良哥,你忘了我,也忘了这些事,以后……自己好好生活。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安安稳稳活到老。还……还有……帮我……照顾我妈……”

这是贺小兰的临终遗言,说完这些话后,她再也没有了任何痛苦,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李大良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贺梅家里,又是怎么跟贺梅报丧的。

他只记得贺梅不再是平时被批斗时的苍老可怜的样子,而是梳洗打扮的整整齐齐,还在胸前的毛衣上,小心翼翼的别上了一枚胸针。

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后,贺梅说:“好看是好看,可就是太招眼,万一让人看到,一定又会抢走。这家里,已经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打砸抢的东西了。如果不是胸针后来藏得好,也早就给人弄走了。”

贺梅叹了口气,又在毛衣外面穿了一件干干净净却略显肥大的蓝布褂子,把胸前华丽的胸针给遮住了。她只是平静的对着李大良笑笑:“我去医院看看小兰。”

李大良不想让她看到女儿凄惨的死状,劝她不要去:“贺阿姨,你别去了……小兰她……她不会想让你这时候过去看她的。”

贺梅却说:“我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呢?我不怕,我现在只想看看小兰。”

李大良连忙说:“那我陪你。”

“不用,和我走在一起,你也得被人指指点点,凭白搭上你就不好了。小兰也会难过的。再说,我也不想有人打扰我们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