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思曼这厢还灰心丧气地呆坐着,一肚子闷火发不出,忽然听到外头有极轻微的响动,她心下一惊,立时竖起耳朵听。
那动静却又没有了,苏思曼还当自己是幻听,不由又丧气起来,继续耷拉着脑袋。
才把脑袋耷拉下去,忽然看到眼皮子底下露出一双皂色靴子,苏思曼呆了呆,缓缓抬起头,才抬起来便迎上了仲晔离俯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澄透明锐,隐隐含着一抹深沉,绝然不同于往日的轻佻戏谑。天气已有些冷了,手里却犹是倜傥地捏了把折扇,明明跟往常一样还是一副纨绔打扮,可感觉却又截然不同,今日气质风貌大异往常。
“怎么是你?”苏思曼张嘴问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虽只四个字,包含的内容却很多。苏思曼是又惊又诧,一则是对梁少轩,一则是对仲晔离,这两人竟……还未分道扬镳?梁少轩竟能如此容他?而仲晔离,对梁少轩竟忠心至此?一时间苏思曼神思纷乱,只朱唇微启,呆呆瞧着仲晔离。
仲晔离面无表情,没理会苏思曼的惊诧神情,自顾自将屋里唯一一把漆迹斑驳的破烂椅子扯过来,本来撩了袍子下摆要就坐,不知一睨眼又看到了什么,从怀里扯了丝绢出来弯腰使劲擦了擦,随手扔了丝绢这才坐了。苏思曼看他这个动作,感觉十分熟悉,皇甫崇也常干类似的事情,不愧是两兄弟,毛病都差不多。
前一句问话仲晔离没理睬,思及此番竟又中了他的奸计,苏思曼胸中怒火陡起,发狠地瞪了他两眼,恨声问道:“无耻小人,你来做什么?你这么急着将我诳回宫,究竟有何目的?”
仲晔离也不看她,啪地收了手里的折扇,用折扇自在自得地轻轻掸了掸刚刚沾了点灰的衣袖,头也不抬地平静道:“帮你而已,哪里无耻了。”
“帮我?!”苏思曼气得跳了起来,咬牙道,“你最好跟我说清楚!”
“若是我真要对你不利,你早不知被关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兴许现在早已香消玉殒,哪还有机会在这里冲我发火。”仲晔离不紧不慢地道,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审视的目光如同长了刺一般,看得人很不舒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梁少轩的。”
苏思曼被他一语说破了心事,也不晓得是气的还是恼的,脸色有些泛红。短时间内苏思曼脑海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尤其那称呼的变化,她非常**。他不带任何感情直接道出了“梁少轩”这个名字,没加任何修饰,也未像往常冠以封号或尊称殿下,这看似细微的变化,却是感情由亲密转为疏离的重要佐证——他对梁少轩似乎淡薄了,苏思曼捕捉到了这一重要信息。
她探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想从他的神色表情中寻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仲晔离在她的注视下扭脸将目光瞥向别处,避开了她。从苏思曼的角度看去,他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飞快地翕动了几下,这显示了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苏思曼更加确定,仲晔离跟梁少轩的关系,可能真的掰了。她内心很邪恶地哈皮了一下,同时又惋惜了一下,这么一对美型的基友掰了,该是让多少一入腐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基佬的腐女惆怅啊。不过梁少轩这样男风女色两手一把抓的渣货,掰了就掰了,早日脱离苦海,应该要恭喜仲晔离才对。
可看仲晔离如此反应,分明是感伤得很,咳,管它同性恋也好异性恋也好,只要是爱情,都是让人伤神的东西。
苏思曼想了想,收起唇边那丝兴高采烈的笑,一脸我明白你的感受的深沉模样,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蔼声安慰道:“别胡思乱想了,都会过去的。”
大约也感受到了苏思曼的善意,仲晔离再转过头看她时,目光柔和了些。他面容惨淡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后才正色道:“我今日来见你,是有重要的秘密告诉你,其中涉及我的身世,也涉及一桩宫中秘事,更涉及石破天惊的重大阴谋。你现在听着就好,后面可以提问。”
苏思曼听他如此说,柳叶眉乍然惊跳,当即郑重点头:“好。”
仲晔离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微微垂下头,平素妖孽轻狂的桃花眼此时不知看着哪里,眼神飘忽不定。那苍白平静的面容下,一颗心可能早已是波澜起伏跌宕落拓,或许他是在犹豫怎么开口吧,需要再斟酌斟酌措辞什么的。毕竟是他自己的身世,原本是那么隐私的事情,今日却不得不对一个很难准确界定为敌人或者朋友的女子提起,多少会有些难堪吧。
苏思曼静默不语,未作任何催促。
仲晔离沉默了良久,抚平下摆的不平整,仿佛要拂掉心上的障碍,那捏着扇柄的手根根骨节突起,泛着苍白的颜色,似乎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肉。他暗暗吸了口气,双肩微微舒开,终于再度抬头,凝神看了苏思曼一眼,又调开了目光,开始了他的叙述。
“我并不是皇甫钺的儿子,皇甫钺是我伯父,我父亲是皇甫陨。”仲晔离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神色有些凄凉,“本来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所以连名字里都带个死字。”(注:陨,古同“殒”,死亡)
这内幕使苏思曼大吃一惊!
只听仲晔离继续幽幽然道:“只因皇甫氏有祖规,为避免门派内斗,兄弟自相残杀,每代只留一名男丁继承家业。若不幸生了双胞胎,便会被杀掉,或者遗弃,只留长子。若是他就此死了,便也没有后来这许多纠葛。只可惜祖母太仁慈,当时一个善念,留了次子性命,只命人将他抛弃。
“命运偏偏就是这么神奇,明明是隔得十万八千里,最后却又让他误打误撞返回了尧云山庄,成为老爷子座下弟子。然而我父亲跟伯父外貌完全一模一样,很容易被看穿身份,祖母不忍再与骨肉分离,请求老爷子提前教了他易容术,而这门技艺,原本是只有嫡长子才能学的独门绝技。老爷子终是经不住祖母软磨硬泡,坏了祖规。
“但是他不满自己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现实,更对祖父母的偏心恨之入骨,他老早就起了报复的心思,而为了学到全部技艺,他将这心思藏得极深,不让任何人洞悉。就这样,我父亲一直在尧云山庄待到二十岁,能学的不能学的,都学了。他不告而别离开了尧云山庄。
“此后他就假冒伯父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一度将百药堂和尧云山庄的名声弄得极臭,伯父的名声也基本被他毁得一塌糊涂,终于激起了老爷子的怒火。他亲自下山清理门户,我父亲那次若是就死了倒也好,偏偏被我娘插了一脚,老爷子没杀得了他。此后他改头换面躲到了梁国军队里,彼时战祸频发,万事流离,他也趁乱躲过了尧云山庄的数次追杀。
“虽则如此,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再后来,他易容成了皇宫里的侍卫,在宫里安稳度过了好几年。虽然他一直小心翼翼,却还是被心思缜密明察秋毫的张皇后瞧出了破绽。那时候皇上宝座已经坐稳,流露出了要铲除权倾朝野的张氏一门的意思。张皇后和张丞相都清楚这一点,密谋了很久也找不到好的对策,而善易容的我的父亲出现得正当其时,他们当即生出了一条妙计。软禁了皇帝,让我父亲易容成了皇帝的模样,充当傀儡。”
苏思曼此时已是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嘴张得能塞下两个鸡蛋。
同时,徐娇临终前的话清晰地回响起来。她说,皇上好像有点问题,医术比御医还高明,给她换皮的人就是他……她还说过只有百药堂的人才有可能救她和孩子,可那时候皇帝去了宫外,她说没人能救她……原来她早就怀疑皇帝是百药堂的人冒充的了!可那时候苏思曼浑未觉出其中的机要,还以为当时的徐娇神智已经不清晰,全然未放在心上。
早该明白那句话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此机密的事情,若非已近油尽灯枯生命将竭,又想报答恩情,给苏思曼些提示让她好早生提防,早做筹谋,这样大逆不道之语,徐娇怎可能轻易说出?
苏思曼脑袋里炸开了锅。
仲晔离今日这番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将她震得晕头转向。
万没料到事实会是如此!皇帝竟然是假的!
张皇后和张丞相这对父女的胆色当真不是一般的大!他们蒙蔽了世人这许多年……
从前很多令人费解的事,如今终于说得过去了。
为什么后宫朝堂都是皇后的天下,皇帝反而像个局外人;为什么曾经打压世族门阀铁血冷酷的君王,突然改变了为政方略;为什么服侍皇帝的宫女太监时常莫名其妙“失踪”,经常换新人,且皇帝不太喜欢人跟太紧,不太喜欢被人伺候……
一切的一切,原来是这样的缘由。
果然是石破天惊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