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恩怨纠葛(1 / 1)

乌云渐开,星辰寂寥,新月如钩上中天。

从太子寝宫退出,蠡垣疾步快行,走路依然是不带任何声响。

临出宫前再到庆延殿各处巡视一番,这是他的习惯。

行至最后一处偏殿时,他发现此地唯一一盏灯笼被吹落到了地上,静静地躺在靠近墙角的花坛旁。灯笼里的蜡烛还未熄灭,所以夜色虽不明朗,就着灯笼发出的微弱光线,周遭尚能瞧个大概。

偏殿一向僻静,宫女太监们疏漏没及时上灯,也属常事。

若是一般人,自然不会存疑,但蠡垣不是一般人,他凭直觉就能发现情况有异。

问题自然是出在那灯笼上,这一点瞒不过心细如发的他。

真要是被风吹落的,蜡烛肯定早灭了,或者灯笼也被烧掉了。但是那蜡烛还苟延残喘般地燃着,且烛台未倒,显然是刚刚有人轻放到地上的。

蠡垣警觉地凝视着花坛脚下的灯笼,轻轻摸了摸剑柄。

一阵风吹来,那灯终于无声地熄灭。

周遭顿时暗了下来,月色不明,疏星晦影,天地间有些模糊。

宫里的夜晚通常很安静,尤其是这听不到半分丝竹之声的偏殿,静如一潭死水,连老鼠都懒得吱吱作声。

蠡垣就站在这样的夜色里,敏锐的目光洞察着模糊的夜幕下周遭的一切。最终,他的目光还是停留在了那盏灯笼上。

举步轻移,他并没蹲身去捡那灯笼,而是微微弯腰,用剑鞘去挑灯穗。

剑鞘即将触到灯穗的那一刹,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脖颈处传来。

“别动!”

低喝声灌入耳中,冷厉而果决。

蠡垣果然不动,也不扭头回顾,只暗暗皱了下眉头。

“是你。”语调一如往常地冷淡,听不出喜怒。

“一直以来,暗中监视我的人,就是你吧?”碧玺向下一压匕首柄,黑暗中隐隐听闻锦帛破裂的嘶声,锋利的弧形白刃毫无罅缝地紧贴住了蠡垣的皮肤,却精确地没有割出一滴血。

“别太高看了自己。”蠡垣依然冷淡。

“你……”碧玺嘴角一抽,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虽然知道他这个人从不开玩笑,也不会奚落嘲笑他人,虽然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委实再正常不过,可听着仍是觉得刺耳得很。一时间也不知从哪里聚来那么多火气,叫她十分恼火。

“信不信我杀了你!”碧玺恨道,手果然又下了半分,一道浅浅的血痕还未及展开,胸口一阵熟悉的寒意袭来,剑尖刺破皮肉的锐痛瞬间传遍了全身。

虽然只破了点皮,却也是实打实地痛。

碧玺僵着身子,未退半分,事实上她也退无可退——他的剑快得令人匪夷所思,她甚至都没看到他拔剑!她的轻功再快,也快不过这近在咫尺的剑锋,所以她很识时务地选择了停在原地,气势上却已是不自觉输了几分。

蠡垣依旧保持着弯腰向下的姿势,未曾看她,倒转的青锋却准确无误轻触着剑尖刚刚划开的伤口,未再进一分。同样的,这一剑,他也手下留了情。

那落在地上的灯笼到底是被蠡垣的剑鞘挑了起来,但是勾起来之后他又毫不留情地将它扔回了地上。

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脖子上还架着匕首,自顾自直起腰来,利落转身,收剑入鞘,一气呵成宛如行云流水。

于是刚刚的对峙局面便倏然而解。

碧玺愕然地看着他,四目相对,谁也不退让。

蠡垣挑了挑嘴角:“你杀不了我。”

碧玺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武艺不如他,杀不了他。像仲晔离那样的高手与他对敌尚且落于下风,更何况她武艺比仲晔离还稍逊一筹,跟他更是没得比。上回在绘春楼能捅他一刀,不过是趁他震惊之下分神,能得手已是万分侥幸。刚刚偷袭得手,她没立时杀了他,已是错失了可能杀掉他的唯一机会。她暗暗愤愤,这个人是有多自大自负,在脖子上还架着白刀子的情况下,竟然不屑于动刀兵自保。

这样看不起她,可恨!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又冷冷地问。

“怕是将军误会了,咱们各为其主,我能找将军有什么事。”碧玺扁嘴,牙齿缝儿都透着憋火。

蠡垣蹙眉:“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碧玺若无其事一般收了匕首,低头放入袖内,恼恨道:“我在这里捉蛐蛐抓老鼠,这也要向将军汇报么?”

蠡垣眉头蹙得更紧,抿着嘴没搭话。他当然知道她不可能是在这里捉蛐蛐抓老鼠,她肯定是知道他的习惯,所以才会用那灯笼作饵引他过来。她费了许多心思等着他,显然是真的动了杀机,他既有胆量上钩,自是不惧她暗算。他就是想看一看,她胆色到底如何,结果她竟然出手不干脆,多少让他感到意外。谁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女人真是麻烦。

碧玺心里气呼呼的,本来她伏在此地候他,就是瞅准了在这里动手不引人注意,哪怕杀了人灭了口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察觉。这个谋杀计划早在数月前就已有雏形,几经反复,最终在梁少钧审问那宫女时,终于在她脑海中成型。可是匕首抵着他脖子的那一刻,却突然下不去手,连她自己都觉得懊恼不已。

她已经知道蠡垣洞悉了自己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大概就是那一回在绘春楼偏院吧,他肯定是认出她来了。不然,他就不会那么震惊,更不会被她捅上一刀,外加顺走了他的腰牌。若不是他受伤,仲晔离的偷袭也必然不会得手。那么,那日他也便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了吧。虽然已过了许久,当日的情形却仍历历在目。

怎么可能忘呢,她虽刺伤了他,他亦是还了她一剑,背后那道七寸长的剑伤,足足养了两个月,她便是趴着睡了两个月啊,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受了那样重的伤,怎么可能忘得了。

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哪里露了破绽,被他认了出来。事实上她为了避人耳目,事情还简单打扮一番假扮成了男人,也没使自己用惯了的软鞭,而是使的大刀。

而且她也不是一开始就露面,只是静静在距离绘春楼不远的一处屋顶上观察底下那场混战,她那时根本就不打算出手相助任何一方,因为她那次出来是偷偷摸摸出来的,若被发现,少不得要受罚。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趁人不备将苏思曼救走。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她发现苏思曼的前一刻,仲晔离险些命丧蠡垣剑下,鬼使神差一般,她没克制住自己,冲了下去救人。之后发生的事便都是她计划之外的了,唯一没落在计划外的,大约也就是带伤救走了主子。

其实她是怕极了苏思曼知晓那夜将出手相救的黑衣人就是自己,叫她怎么解释救仲晔离这件事呢?还有,上回仲晔离从客栈逃离之事,定然也会被重新翻出来。那么隐在她背后——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底细的那一张巨网,恐怕就都要被撕扯得七零八乱了吧。

她一直恐惧着被苏思曼洞悉这些秘密,虽然她亲自参与的事情不多,可也明确感觉得到,王爷有鸿鹄之志,要做大事业,所有的事情,都绕不开这个目的。她只是那张巨网上若即若离的一只小鱼虾,虽然无关痛痒,有时候却又有推波助澜之用,这也是王爷一直不肯对她放手的原因吧。

这么多年的隐忍忠诚,甚至不惜做了许多对不起主子的事,换来的不过一腔虚情假意。

该报的恩,也早已报完了,她不欠他什么。

她也已经将一切看透看淡,情爱都不过风吹云动,过眼烟火。她不会再有一丝留恋,唯一的愿望便是远离。只是那权力的争斗就像个无底的沼泽地,越是想脱身而出,越是陷得深。

碧玺很明白自己如今之所以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只缘于当初那一腔痴念。

情之一字,伤人最深。

从头到尾,大抵就是场骗局吧,他只是利用她,仅此而已。

要是可以重新选择,她宁可当初就那么死了,也不要遇见那个人。

是那个人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也是那个人,几乎毁掉了她。

如今她最大的愿望,只是静心服侍主子,助她平安度过宫中岁月。可是,那些秘密一旦被揭穿,这个简单而诚挚的愿望,也会被烧得灰都不剩吧。公主怎会留一个背叛过她的人在身边呢?

养伤期间,一直到沙洲城重聚,歉疚不安的情绪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回京的路上也一直备受煎熬。不过经过最近数月对苏思曼的观察,她似乎还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蠡垣并没对她透露什么。

他为什么知而不报呢?碧玺很长一段时间都心存疑惑。

今日才终于有了答案,蠡垣不是没上报,而是只上报给了太子一人。太子出于对太子妃的保护,选择了对她隐瞒。

太子殿下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

蠡垣掌握的情况又有多少?有没有隐瞒什么?

由这几个问题发散出了更多的问题,黑暗中也能辨出她惨白如纸的脸色。

走神许久,乍然感觉到浑身如扎冰针,碧玺才恍惚回神,不消抬头看,就知道那让她浑身不自在的目光来自哪里。

蠡垣静默地注视着她,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碧玺感觉自己在他的注视下,有些细微的瑟缩。大约是跟在太子身边太久的缘故,他目光里洞悉一切的敏锐,就跟太子一样,虽没他那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却也令人如芒刺在背一般不安焦躁。而人一旦陷入那种情绪,很多最真实的想法都会暴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