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垣将军,你真是耽搁了我许多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条船,也没了。我还赶时间去采药引子救人,你若不去给我弄只小船来,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最后这一句,掷地有声。几乎每一个字,都嵌着寒意。
“那大夫同那船夫,本是一伙的。他信口胡诌,太子妃便信了他么,也不怕上他的恶当?”本是带着些反问的俏皮,从蠡垣嘴里说出却完全没了那丝味道,显出几分冷硬呆板。
“哦?”苏思曼略一诧异,旋即飞快掩饰了这丝反应,嘴角微扬,摆出了一副不屑相信的模样。
“属下不敢欺骗太子妃。昨日太子妃送那位公子去那家医馆之后,属下便也在近旁歇脚。今日来之前刚刚打听出,但凡穿着衣饰好些的入医馆就医,那黑心的大夫必定会叫伤病者的同伴去白鹭野采药引。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一旦上了那船,便是有去无回。他明面上是行医救人,实则是谋财害命。”
这番话听得苏思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背心直发凉。进而脸刷地就红了,因为她突然想到了,既然昨日蠡垣并未走远,一直暗中跟随,会不会看到了她为皇甫崇吸毒血那一幕?她不觉偷眼看他,见蠡垣神色如常,她才安下心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心虚什么。
“这样的祸害,那你刚刚为何不除了他?!”苏思曼恨声道,眼望着江面上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的小船,愤愤不已。
“要除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蠡垣说得甚是轻松,此时终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个人,果然是跟梁少钧太久,连怎么笑,怕都快忘记了吧。这会子终于不面瘫了,委实难得。苏思曼暗想着,不禁又偷眼看了他一眼。他这一笑,显得格外地单纯无害,卸去了那些繁文缛节的束缚,终于不再绷着一张脸,真好。
苏思曼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但是突然想到皇甫崇还昏迷不醒地在医馆里,会不会已经遭了不测?她不禁急得脸色刷白,拉住碧玺就要走:“我们快回去,崇哥哥怕是有危险!”
听罢此言,蠡垣登时面色一变,眸中光彩大异,隐隐燃烧着怒意,冷声道:“太子妃不必担忧,属下早将他安置妥当,未有半分损伤。他服用了太子殿下亲赐的消腐还魂丹,想来此时必然已无大碍。”
蠡垣此言一出,反倒叫苏思曼颇为吃惊。
万没料到,梁少钧竟也在镇上,更意想不到,他会出手救皇甫崇。他这些作为,委实反常。她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如此。但是转念又一想,便即释然,他这是想赎罪么?她暗自冷笑。这个人情,她受得起。哪怕再多的人情,她也照样受得起。他欠她的,永远都还不清。这时候才想到赎罪,不是很可笑么?早做什么去了。
“便是如此,也该回去了。他在太子殿下那儿,我总归是放心不下。”苏思曼毫不掩饰讥讽之意。
蠡垣面色森然,目光一黯,未作反驳,只张口唤了声“太子妃”,后头的话语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在蠡垣的带领下,行至一处不起眼的小楼前。蠡垣前去叩了叩门,很快就有小厮作扮之人迎出来。苏思曼一望便猜出此人定非等闲,能随梁少钧一同出来的,怎可能是泛泛之辈。在这么一处地方落脚,倒是聪明得很,毫不引人注意。
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苏思曼举步踏上青石台阶,到门口时,抬腿的那一刹,内心深处却忽地一颤,生出了一丝犹豫。
踏过这扇门,可就要见着梁少钧了。
她说不清心底里到底是厌恶,是抵触,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有那么一瞬,她迟疑了。
“小姐?”碧玺适时地低低出声提醒。
苏思曼这才昂然踏过门槛。
穿过一条长长的院道,终于到了内堂。
落座后马上有人上茶,坐了一会,梁少钧却并未出现。苏思曼暗想,他这是摆太子的架势,明明早有人向他通报过,却迟迟不现身。
“蠡垣,你告诉我,皇甫崇在哪里?”苏思曼等得有些不耐烦,冷冷道。
“皇甫公子就在楼上休息。”
“带我去看他。”
“这……”
“你倒是带不带我去?!”苏思曼有些发怒了。
她这句严厉的质问才落音,就听楼梯传来些响动。
抬头一望,苏思曼顿时怔住。
一袭白衣,浓眉俊目,面容上些些清癯,脸色依旧有那么一点点的苍白。出现在楼梯口的,不是梁少钧是谁。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他穿白袍,没想到,他也能将一袭白衫穿得如此清雅绝尘。
她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哽住了,抓着茶盅的手,竟有些不稳。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颇有几分无语凝咽的味道。苏思曼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突然被什么恶狠狠地揪了一下,痛,却酥骨。
“杏儿。”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走下楼梯,宛如一阵清风。
苏思曼眼睛一阵酸涩,她避开了他的视线,低敛了目光,强迫自己镇定。
他已经到了楼下,声音出奇地柔和:“杏儿,最近受累了,瘦了好多。”边说着话,他已经踱到了近前。
她明明记得他从前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直凉凉的,不带什么感情。虽不是冷冰冰地拒人千里之外,却是不含一丝暖意,让人难以靠近。她有些不习惯他的口吻。
苏思曼暗暗做深呼吸,平顺心气,这次不避不闪抬头看着他,笑靥明媚:“太子殿下倒是别来无恙,看样子,也十分康健,气色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梁少钧嘴角抽搐,俊挺的眉微微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却终是化作了一声叹息:“杏儿——”
“崇哥哥在哪里?”苏思曼锲而不舍。
她突然换了个亲昵的称呼,故意问得很急,面色焦灼,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真急切,还是自己装的。但不管是真急还是假急,这都是挫败梁少钧傲气的有效方法。因为,她注意到他脸色顿时黯淡得如同一张薄纸。
她就是想让他知道,从前她像个傻瓜一样在乎他爱他,现在不会了,她喜欢的是别人,再也不是他了。任何一个男人看到曾经对自己服服帖帖温柔顺从的女人,眼里再也没有自己,而只有旁人时,都会受不了的。不管他对这个女人是在乎还是不在乎,都会受不了。这是因为男人天生的占有欲受到了伤害,本能地会愤怒,会生气,会有挫败感。苏思曼太了解这一点了。
她就是要报复他。
是的,她要报复他。
因为,她依然恨他。
看到他黯然的神情,苏思曼觉得无比地痛快,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感涌遍了全身,令她四肢百骸都舒坦无比。
她傲然地注视着他,他却在她的注视下,微微扭开了脸,他的那张苍白俊秀曾经让她百看不厌的脸。
这个举动引得苏思曼更加快意恣肆,血管里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了。原来报复一个人,这样畅快。
明明是处在仰视的弱势,却有俯视的强烈快感。
“他就在楼上。”梁少钧凉凉地回答。
“能劳烦太子殿下带我去看看他么?”
“好。请随我来。”
苏思曼放下茶盅站起身,面上没什么表情,委实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刚刚还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那丝快乐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到梁少钧苍白的面容,黯淡的眸子,她心里却又浮起了一些失落惆怅。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些讨厌自己。
报复了他又能如何,她要他的惭愧又有何用,死去的人不会死而复生,活着的人却也不能快活。
感情的事就是复杂,有时候明明觉得达到了目的,却又似乎离自己想要的相去甚远。感情变化带给人的微渺而难以捉摸的感受,往往瞬息万变。
苏思曼撇了撇嘴,暗暗叹气,都是可怜人罢了。自己是,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见到皇甫崇时,他依然闭目沉睡,脸色有些发白,额上沁着些细密的汗珠,脸上隐隐笼着黑气。
“这是怎么了?为何还没醒呢?”苏思曼急切地问,这回可不是装的,全是真情流露。
“他受了内伤,体内两种毒融合交杂,毒性极大,先前服了消腐还魂丹,得过一阵,丹药与毒性相抗之后,才会苏醒。杏儿,你不要担心,他没事的。等他醒来,便什么事也没有了。”梁少钧温言相慰。
苏思曼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一别数月,感觉他变了许多,简直完全不像从前的梁少钧。
她掏出手绢,坐到床沿边上仔细为他拭去汗珠,十分温柔。梁少钧立在她身后,默然看着,神思有些恍惚。
蠡垣看着主子飘忽的眼神,知道他思绪已走远,可能正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看着他隐藏怅然的神色,不禁心下黯然。
碧玺看看主子,又看看太子,心中也是百感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