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思曼惊愕地张着嘴,半天合不拢,面色更苍白了几分。
原先她也猜测过渊四娘可能同鸢祭家族有所关联,却万万没料到她竟是鸢祭家的人。
如此说来,渊四娘同自己该算有仇吧?虽然下令将鸢祭家族满门抄斩的是她那已经入了土的皇帝老爹,同她没直接关系,可古人向来讲究父债子还,难保渊四娘不会将仇恨都转移到她身上。
这世上的事还真是说不清,怎么就这么巧合。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她哪里知晓,却总如水上浮萍被风吹雨打去,事事不由己地被牵扯进来。苏思曼苦着一张脸,暗暗叹气,自己才是惹了一身无头债。
极短的时间内,苏思曼脑子里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从前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恍然间便模模糊糊有了答案。
难怪渊四娘当初会以替她医治蛊毒为交换,让她助她逃离梁国皇宫,出宫后却自食其言,不肯医治嗜血蛊毒,大约便是因为过往之事迁怒到了她身上。
苏思曼轻轻咬着下唇,低下了头,这回大约又要当炮灰了……她有些无力地想,只是不知渊四娘将她带到江南来又是所为何事,该不是旧情未忘,又要去找皇甫崇他爹皇甫钺叙旧吧?
“在想什么?”在船头划船的渊四娘注意到苏思曼半天没言语,扭头冷声发问。
“没什么。只是在猜测,你打算怎么折磨我。”苏思曼蔫蔫地答道。
“怎么,你觉得这一路上受了我的折磨了?”渊四娘扬眉,唇角撇出一抹冷笑。
苏思曼一时琢磨不透她的心思,索性闭了嘴。
静默了好一阵,耳畔唯有江风弄舷的呜咽以及船桨划水的细微唏哗声。
渊四娘微微俯首,肩膀舒展着,似已沉浸在回忆里,摇桨的手慢了许多。舱内的苏思曼也在想心事,许久之后抬头时,看见江风吹鼓着渊四娘深色的衣袍,她素日里佝偻的肩背不知何时已经笔直如杉木,朗然立于船头,寒风拂起她从发髻里散落的黑白交杂的发丝猎猎起舞。单看背影,渊四娘风姿宛然,可以想见年轻时定然是个绝世惊华的美人。
想到此处,苏思曼心中有了丝疑惑,若真如渊四娘所说,年轻时曾同她母亲是情敌,那么渊四娘的年纪应该同她母亲差不多,就算比她娘大些,年岁也不会差的太多。再怎么推算,如今顶多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怎么看起来却少说也五十开外了。再想到她脸上那道丑陋的疤,苏思曼起了身鸡皮疙瘩。使劲摇了摇头,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如今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竟还有心情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苏思曼简直对自己无语。
终于到了对岸,两人都下了船。
苏思曼踩着脚下瓷实的土地,心里暗暗感叹,辛苦跋山涉水数月,终于到江南了。
下午时到了舒湾镇。
虽说是镇,规模却比北地一些小城还大些,客栈赌坊酒肆勾栏一应俱全。过往江南的旅客骚人几乎都要在此地歇脚,加上河运发达,商旅颇多,是以小镇颇为繁华。
这里原先是楚国的属地,历来都是富庶之地。如今划归了文中郡,文中郡是楚国被分割后最大的一个郡国,紧邻桓水,境内运河纵横,渔业农业都很发达。据说分封此地的文中郡王乃是第九代楚王的曾孙,上代楚王的远房侄儿,虽说也是根正苗红的王室后裔,可同其他几位或为这一代楚王兄弟或为皇子的郡王相比,他的身份显然极不起眼且十分卑微。也不知当初讨伐楚国的梁国太子是怎么想的,竟封了他做郡王,而且还是分封了这样一块肥沃的土地给他。
关于这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举砸中的郡王,市井里有各种传说。
文中郡王很善待自己的子民,自他掌管了文中郡以来,在他权限以内已经进行了过一次税制改革,废黜了从前一些苛税,鼓励生产,积极建立水利工程。虽说如今江山易主,百姓却没因此而遭受更严酷的苛捐杂税剥削,日子反而比从前过得好些。
他勤政亲善,常常从王宫里出来微服私访,也正因如此,有见过他的百姓将他传得甚为神奇。据说他自小脸上被利器所伤,一直带着黄金面具,从不以真实面容示人。每次出行都只带少数随从,文中郡大大小小的郡县他都去过,因而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他。民众都说他丰姿卓绝,即便忽略掉脸,也依然是风华绝代的天之骄子。他当政才不过半年多,其圣德宽厚在每一条大街小巷被广为颂扬,深受百姓爱戴。
这不,苏思曼和渊四娘才踏入舒湾镇不到两个时辰,耳朵里已经灌满了各种各样关于那位传奇郡王的传说。
当地方领导人能当到这一步,也算是出政绩了吧。没想到梁少钧倒是很有眼光,给此地挑了个如此了得的郡王。不过,他当初将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提升至郡王,怕最终考虑的还是牵制楚国王室的势力。苏思曼边听着店小二念叨,一边暗想着,梁少钧果然是极有政治手腕和政治目光的。当初自己被他们一步步算计利用,最后被逼的绝望心死,实非自己太脆弱。无论是玩阴的,还是来明的,自己都不是对手。留在宫里,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死,要么虽生犹死。想来她还是颇幸运的,有个虽然一贯不太靠谱,但关键时刻还是能帮忙的神仙助她一臂之力,所以她才能从那两个结局中取了个折中——籍籍无名地离开皇宫。
想到这些,她情绪有些低落。晚上吃饭时也只吃了一点点,她近来胃口一直不大好。
她捏着筷子半晌没动,突然听到坐在对面的渊四娘微微叹了口气。不过苏思曼可以肯定,她这声叹,绝不是对自己的同情。渊四娘面色诡谲,目光矍铄,一定也是在想心事。
两人静默着吃完了饭。
晚间休息时照旧是两人在同一个屋,只不过苏思曼是打地铺。真是风水轮流转,从前都是丫头宫女们打地铺陪她睡,如今她成打地铺*的了。
苏思曼躺在只铺了一床被子硬邦邦的“床”上,满脑子地胡思乱想。出宫之后第一次不再遏止自己去想宫里那些人。
碧玺最近怎么样了?身子应该好全了吧?会不会已经从慎行司放出来了?如今是在哪个宫当差?
说起来,碧玺可是她穿越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待她最好最贴心的人,在她心里一直无人能取代。她对她的感情早已逾越了主仆,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从前有什么事,碧玺都会替她安排好,她几乎不用思考什么。虽然后来的事情发展,一度令她怀疑碧玺是不是背叛了她,同陷害她的人同流合污,是引导梁少钧误会她,进而让她背上细作罪名的推手之一。虽然如今想起来,碧玺的有些作为依然值得怀疑,当然,最可疑的自然是她对她的刻意隐瞒,以及她接近她的目的。可现在苏思曼并不想去追究那些,到底,碧玺同别人都不一样,至少,于她而言是如此。
她想,她们的姐妹情一定是真的。这世上只有碧玺一人,在她还是个傻子的时候,豁出命来维护她,对她掏心掏肺地好。她肯给她讲故事,肯教她做燃灯,还甘愿为她捱板子受罚。若是那日在万福寺的不是梁少钧,而是碧玺,她肯定会替她挡了那一剑。
她原本同她一样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却甘愿为奴为婢伺候她。碧玺一定也经历过很多磨难挫折,以公主之躯,行奴婢之礼,从来都安分守己,心中该有多少隐忍与苦痛。她却从不跟人说,相较之下,自己显得脆弱许多。
苏思曼翻了个身,有些感伤地叹了口气,心中好像憋着什么,有点难受。
“还没睡?”
突然传来的声音将苏思曼吓了一跳,随即反应出是渊四娘在同自己说话。
“嗯。”苏思曼点点头,忘了黑暗中渊四娘根本看不到。
“怎么,也在想心事?这几日我老婆子可发现你常常走神,魂不守舍的,还在担心皇甫崇那小子?”
“不是。”苏思曼此时没有同她顶嘴的精力,老老实实否认。
“那是怎么了?”渊四娘可能也无聊睡不着,没话找话。
“我想什么心事还要向您老人家汇报么?”苏思曼有些恼火地抢白了一句,一对一答地,完全扰乱了她缅怀过去的淡淡哀伤的意境。
渊四娘竟也没生气,只呵呵笑了笑,“你这小丫头片子比你娘更有意思。你要是愿意说,我也愿意听。”
苏思曼哼哼:“你自己没本事管好自己的男人,只能怨你自己,别总对我娘耿耿于怀的。”
“咦,这话倒是有见地。”
渊四娘不怒反笑,听得出话里是真赞同。苏思曼倒有些糊涂,这不大像渊四娘的作风。
停了一会儿,渊四娘感叹道:“我年轻的时候太傻了些,如今回想起来,当真干了不少蠢事。”
“哦,是吗?都干了哪些蠢事啊?”苏思曼随口接道,来了些兴致。
“唉,那时候皇甫钺同我说,要跟我私奔,我竟然毫无怀疑,以致后来有了孩子,无颜归家。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我生下阿凌后回过尧云山庄一趟,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那天正是皇甫钺成亲,整个尧云山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我当时就懵了,觉得一瞬间天崩地裂。我蒙着脸混在宾客中,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子将皇甫钺拉到一旁,我想告诉他,我们的孩子出世了。可是他不等我开口,就叫我马上走,说他已经不再喜欢我,说他今天成亲,我不该来找他。他怕人起疑,同我说话时一直冷着脸,不停催我下山。我那时候真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无情的男人,可我太傻了,竟然妄想用痴心感动他。我脸上这条疤,便是那日划伤的。我以为这样他就能回心转意,呵呵,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是蠢透了。”
“那后来呢?”苏思曼有些动容,没想到渊四娘年轻时那样烈性。
“后来——他自然是无动于衷,只冷冷告诉我,我母亲就要病死了。要是我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该下山去看看,而不是在尧云山庄捣乱。”渊四娘音色苦涩,想来如今回忆这一幕,依然揪心。
“他这样伤害你,那你一定恨透他了吧?”苏思曼唏嘘不已。
“恨,当然恨。可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后来,我竟然愚蠢地亲手将阿凌送到了他手里,我的儿子,最终却成了他威胁我的利器。你说我是不是太蠢了?”
渊四娘语音中无尽的凄凉幽怨听得苏思曼的一颗心也不禁为之狠狠一揪。一个女人要多爱一个男人,才会做出那些疯狂的举动啊!爱了伤害了恨了死心了,最后却发现韶华已逝,人生已老。爱情这个东西,着实令人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