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谋生难,送死也不易。霍海家乡村民们也不例外,甚至对待死人丧葬格外看重,全套丧葬仪式很严谨庄重,半点不能马虎,否则将遭到外人指责笑话。
将一书包宝贝藏在温家,霍海随后赶回来,在大人们的协助下,给糖人张沐浴净身洁体,换上寿衣,软底鞋,口中含上七粒米,以免老人黄泉路上饿着,再焚烧纸钱,燃香,点上长明桐油灯,防止蚊虫侵扰死者。还托人买来大块冰块干冰,防止夏天尸体发臭。
接着上榻入棺。负责做道场的道士们已经来了,在他们的指挥下,将糖人张抬上棺材盖子上,举起一个小仪式再将他抬下来放入棺材中,整理他躺在棺材里的姿态,并用纸钱把身体两侧空余的地方塞实,以防止在棺材里滚动。
然后设置灵堂。备黑纱、白布、一尺见方的生前近照、牌位、鱼肉酒三牲、水果、香蜡香炉,灵堂两侧得贴上用白纸写就的对联、挽幛,租来喇叭音响播放哀乐。
两幅对联都是霍海自拟自写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想出这样气势磅礴的对联,能写出这么漂亮帅气的毛笔字。有人问他对联谁拟的,他总说是干爷爷的自挽联,他只是照干爷爷说的写下来而已。
根据霍海的生辰八字与糖人张的生辰八字,合定之后,定下下葬的黄道吉日是三日后的上午十点巳时正,道场从下午三点开始连做两天两夜。
糖人张的遗照镜框和牌位缠绕黑纱,摆在供桌正中央,左右各一两根白烛燃烧,香炉焚香烟气袅袅,灵堂四周悬挂白布以及做道场专用的三古菩萨画,道士们身穿黑色道袍头戴道冠,各据其位各司其职,敲锣打鼓,唱诵师传手写古经。
而霍海一身孝服站在糖人张的牌位前,诵经的道士向牌位鞠个躬,他就得跪下磕个头。前来给糖人张祭拜的人来了,他也得跪下给来客还礼答谢。整个仪式庄严肃穆,气氛悲伤。
霍海的爸妈和温如夕的爸妈也回来了,也过来帮忙打理一下丧事。霍家和温家比邻而居,霍爸爸和温爸爸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霍爸爸后来去当兵入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而温爸爸则考上地区农校,回老家当了乡干部,霍爸爸立了战功被提干后来复员回老家也进了乡政府,现在两人都在同一个乡工作,温爸爸是镇长,霍爸爸是武装部长,政治立场一致同进退。
霍妈妈温妈妈两人一起在乡里集市上开了一家百货商店,股份对半开,而且两位妈妈早就说定,霍海今后只能做温家的女婿,两位妈妈彼此互作亲家。两家关系好得不能再好。
两位乡领导听闻了糖人张给霍海的遗言后,当即拍板,说要从上头弄点钱,乡政府尽量挤出一点钱,再发动黄岭村村民自筹一点钱,连同糖人张留下的三万块,一定要把那条破桥改造好,必须达成老人的慈悲遗愿。
霍妈妈心疼儿子又跪又拜,想过去替下儿子,自己顶上,却被霍海拒绝了,坚持要自己来,一丝不苟地根据道士们的指示做着。古灵精怪的小魔女温如夕也乐滋滋地换上白衣服戴着孝帽,跟着霍海又跪又拜。只是她总是嬉皮笑脸的,而霍海则没有丝毫言笑,面带戚容,庄重而哀伤,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倒是让围观的人们看得好笑。
两位乡领导和村里的一些耆老都坐在侧屋里聊说着糖人张的往事,越聊越觉得糖人张与一般的乡村老人不一样,而且都肯定糖人张有很厉害的武功,肯定他有过不寻常的经历。
聊着聊着,又聊到了灵堂两侧的两幅对联,温爸爸说:“这对联写得好啊,大元,听说还是你家小祸害亲笔写的?”
霍爸爸叫霍大元,道:“字是他写的,马马虎虎过得去,不过对句不是他拟的,是糖人张自己提前做好的自挽联。”
“不一般啊,我还真没想到小祸害能写出这么好的毛笔字,他什么时候开始练毛笔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嗨,还不是糖人张逼的?逼他练字帖,每天半个小时,才练三个月,不过前几天还写得很差,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开窍了吧,有几分功力了。”
温爸爸摆摆手:“大元,你这就错了,何止有几分功力啊,我看咱们全乡会写毛笔字的人里,他起码能排在前三名!老辣得很啊!”
霍爸爸笑了,指指正在跪拜的小丫头温如夕,道:“喏,你要真满意的话,赶紧的,把你家嘻嘻丫头给我做儿媳妇,先换八字定个亲,如何?”
一说这事,温爸爸居然来火了,没好气地道:“我说大元,你们夫妻也得好好管教管教这小祸害,他成天说今后要娶我家二丫头做老婆,可每天又跟三丫头疯玩,昨晚上三丫头还跟二丫头吵架,说什么她今后也要嫁给小祸害,把二丫头都气哭了。换八字,换什么八字,我家三个丫头都是同一个八字!”
霍爸爸强忍住笑:“那还不简单啊,索性再干脆点,把你家三个丫头都给小祸害做老婆得了!一次性解决你的后顾之忧,免得她们姐妹争抢闹矛盾!反正她们三胞胎八字一样,长得也一个样。”
温爸爸把烟头一扔:“你还打着我家那个傻姑娘的主意啊?想把她们三姐妹一锅端啊?还八字一样长得也一样!就你这话,你哪点像个做爹的?哪点像个乡政府武装部长?!”
霍爸爸微微抿笑,样子很得意。
温爸爸怒了,指着霍爸爸的鼻子:“你从小就不老实,调戏东家姑娘西家丫头,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告诉你,小祸害今后别想再登我家家门!”
“哈哈,你说了不算,嫂子说了才算。”
温妈妈刚好从外边走进来,笑问:“什么我说了才算啊,大元兄弟?”
两位
乡领导都不说话了,装聋作哑起来,同桌的村民一个个看得乐不可支。
晚餐之后,道场便多了精彩的花样,跳丧开路,绕尸而歌,转逍遥,踏八卦,颂古经,唱孝歌,簧、笛、箫、二胡、唢呐、笃板、锣、鼓各式乐器,吹、拉、弹、唱,古传的曲调,高亢的唱腔,舞姿奇异,“曲”“颤”“悠”“靠”“转”,独具一格。
道场两天两夜,最重要的便是坐夜守灵,霍海必须跟着这些道士折腾一个通宵不能睡觉,大人们都劝霍海回家睡觉,可他坚决不肯,还真被他熬了一通宵,第二天眼皮都睁不开,睡几个小时后又来到灵堂当孝子,霍妈妈心疼得直掉泪。
还好,这是暑假,不用去上课。因为有霍海在,因为有免费的流水酒席吃,村里的大部分小孩子都跑过来,霍海爷爷也凑趣,宣布谁做孝子贤孙做得好,就奖励糖吃奖励五块钱,结果小孩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跟着霍海当起了孝子贤孙。
再加上因为两位乡领导的缘故,来祭拜的村民也格外地多,就连那黄岭村听闻糖人张留下为他们建桥的三万善款后,村委会领导和几位老人也赶来祭拜,于是乎,糖人张的这个丧礼还真被搞得十分热闹。
热热闹闹送亡灵,九泉之下的糖人张想必对自己的丧礼也非常满意。
1993年7月18日上午八点出殡,棺材开棺,霍海最后一次瞻仰糖人张的遗容,他想到从今以后再也看不到做过很多大事的英雄豪杰的干爷爷了,从此阴阳两隔百喊不闻,哭得泪流满面,悲痛难陈。
封馆起棺,抬棺归葬,霍海捧着灵牌走在棺材的前面,身后跟着几十人的送葬队伍,送殡路上一路丢撒买路钱,燃放鞭炮,一有岔路或桥或者难走的路段,霍海就得跪下接灵。好不容易才来到埋葬地方。
葬坑金井已经挖好,风水先生先在金井里做一场法事,这既是为死者亡灵向阴间买地,又是替死者后人祈福。随后一群大男人齐心协力把棺材放入金井之中,接着下葬盖土,霍海又在周围的坟墓前点香烧纸,为糖人张的亡灵搞好周边邻居关系,帮助他尽快融入这片亡灵群体。
这度亡道场的最后仪式,就是亲人在化钱场给死者焚烧纸屋纸人纸马等纸扎物品,这是供死者亡灵在阴间使用的家当。
化钱场上,鞭炮炸响,噼里啪啦声中,霍海亲手点燃这些烧化给糖人张的阴间家当,血色大火腾腾而上,无数的纸灰如黑色蝴蝶在沸腾的火光里乱飞乱窜……
至此,折腾了两日两夜的度亡道场宣告完结,糖人张终于远离了人间挣扎生存的万般苦难,终于告别了人世间几十年的恩怨情仇,他的所有经历从此化作烟云,仅仅存在于干孙子霍海的记忆之中了。
霍海站在糖人张的遗像前,心里发誓,今后一定要给老人立碑纪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