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棚户栖身
唐兴凤毕竟是来自于河南农村的女人,虽然过去跟着李国辉南北转战到过许多地方,中国的大城市也去了不少,可是那些繁华就像走马灯一样转瞬即逝。听说现在中国大陆上的城市中,许多城市人住的地方也都是这样低矮的房屋。甚至还有好多好多城市人,连这样低矮的房屋也分不到。而她们现在能够住在曼谷这样繁华的大都市里,有这么一间小木屋住着,她已经很满足了,她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并没有多少不满意的,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和花天酒地达官贵族的生活,她知道这些都不属于她们全家,她认命。刚才她看到丈夫回来,她心里刚刚高兴了一小会儿,立刻又被李国辉愤怒的表情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李国辉心里跟镜子一样明白。
晚上,邓克保一家五口与李国辉夫妇及孩子一起吃晚饭。
两家人坐在炎热的曼谷夜空之下,望着满街灯火,唐兴凤又叙述起这几个月她和孩子在曼谷的遭遇。唐兴凤说:她们来到曼谷这五个月以来,她与儿子就像被人堆垃圾似的,堆在了两栋巨大高楼之间的一间破旧小木屋内;又说,她们娘俩为了换一个稍好一点儿的地方住,她在办事处如何被那里面的人员以没钱安排为理由推出来;还说如何在大街上碰到雍容华貴的李弥夫人,人家竟不屑一顾不理不睬地离她而去;还说因为没钱,孩子想要的玩具一样都没有买;因为没钱,好衣服一件都没添;因为没钱,不能使年幼的儿子吃上一点好的东西……李国辉听着妻子的叙述,不住地长吁短叹。最后他听不下去了,愤怒地站起来说:
“老子要去台湾告他们,告他们把在沧源接收的那么多空投武器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告他们把国防部拨给我们那么多的军费都弄到哪儿去了;告他们让我的这些弟兄们吃着红薯、穿着草鞋,拿着每月两个老盾的薪水去打仗;告他们挥霍着弟兄们的鲜血和生命,去换取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告他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吸血鬼!党国败就败在这些人手里的!”
一看李国辉又来了气,唐兴凤不做声了。邓克保、政芬和几个孩子呆呆的看着李国辉满脸的怒气,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
长期呆在缅北,经常看着弟兄们衣衫褴褛,集体住草棚,天天吃粗粮,就像流浪汉一样无家可归,有家也不能归的生活,习惯了,总觉得生活就是那样,人人如此,大家都一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平衡。这次去了台湾,现在又到了曼谷,一看满街的灯红酒绿,一看和平时期平常人家祥和美满的生活,再想一想天天提心吊胆疆场拼杀的苦难弟兄,李国辉总觉得天上地下般的差别!啊!这里没有流血牺牲,没有刀山火海,这才是人类正常的生活!和平,多好啊!只有和平才有进步和发展。为什么我们这些人却与这片和平的土地格格不入呢?
但是,他们这些人为什么要在疆场拼杀,流血牺牲?这里所谓的“办事处”,他们名义上为驻缅国军服务,可他们每月发给全体残军人员的薪水,够办事处这几十位工作人员两天的花销吗?这些人购置豪华房产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凭什么在这里享清福?
邓克保也明白,没有这几千名经过千辛万苦逃出来的残军弟兄在缅甸浴血奋战,就没有他李弥一家人在曼谷挥金如土这样的豪华生活,就没有今天李弥头上的光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因为他李弥手里紧紧攥着国民政府和美国政府的两张牌,他就掌握了金三角地区整个残军官兵的命运,并利用几万官兵的鲜血和生命去邀功领赏,然后拿着这些钱为所欲为,带领着他的家族和至亲好友在曼谷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而那些在缅甸与解放军、与缅甸政府军浴血奋战的残军将士们,来到曼谷却只能住在低矮潮湿的小木屋内。作为李弥司令官原来的副官,他邓克保能说什么?邓克保想,要是调换一下位置,让办事处的这些人到缅甸去带兵打仗,让李国辉这样的将士负责这个办事处,结果又会怎样?
不过邓克保又认真想一想,他也觉得让李国辉一家暂时住在这样的小木屋,谁也挑不出多大的毛病。即便是李国辉发了脾气,到办事处大闹一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人家一句“没钱”,就把你给打发了,你又没权检查人家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权力检查办事处的帐薄,你还能说什么?毕竟这是人家给你安排的临时住所,不是论功行赏分配给你的私人财产,住在这里又不用花钱,总比在缅甸住草棚强多了。
“行了!人比人,气死人!有这样的小木屋住着也就不错了,说不定还有多少国军将士至今宿无定所呢!你是刚从台湾受训回来,住上了几天福窝子,就嫌这儿破了。就这破地方还有好多人住不上呢!好多国军弟兄至今仍在共党的监牢里住着呢!我们总比他们强得多。生就餐风露宿当兵的命,还是知足吧!”看看周围这些妇女和孩子一脸的无奈,邓克保劝解李国辉。
是啊!在台北见到那些满大街摆小摊的、擦皮鞋的国军将士,他们一定有小木屋住着吗?他们能见到撇在大陆的妻儿老小吗?他们能盼来一天和家人团聚的日子过吗?只有在战场上才能体现出军人的价值,在这里争一个临时窝子的好坏,有意思吗?
想到这些,他李国辉也无奈的“非常满足”了。因为这比起他从大陆逃出来那些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起码不用担心随时受到解放军的追击,不用担心吃了一顿饭不知道下一顿在哪儿吃。起码可以陪着老婆,抱着幼儿安心地呆在一起,静静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在台湾五个月,李国辉看到了那些虽然失去兵权,退出了军界,但仍然出手阔绰的高官们是如何生活的,也看到了一些疆场拼杀的老将士退下来以后的悲惨命运。李国辉觉得,自己和那些同生共死的弟兄们,至今仍然拼杀在缅甸北部那片偏僻的山林里,竟然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好多人甚至于从来没有用过电灯,没有见到过大马路,没有坐过汽车。李国辉觉得他们这些人真的很悲凉,很可怜,就像是被人关在山林里的猴子一样,隔绝了整个人类世界。
李国辉也不是黄埔出身,他的七0九团前身是国民革命军樊钟秀部,樊钟秀在中原大战战死以后,这支部队被多次改编,但一直辗转在河南、山东一带作战。直到1946年才被李弥的整八师接收,改编为独立旅的一个团。算是真正进入了国军的正规部队。后来被授予正式番号为第十三兵团第八军二三七师七0九团,当时李国辉还只是个团副。徐蚌会战以后,李国辉随同李弥的大部队参战,在双堆集就被偷袭的共军给打散了,后来他李国辉又协助上司重新把弟兄们收拢过来驻防青岛,并在青岛救回了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李弥老长官。再后来,这支部队又投入到重新组建的第八军旗下,直到云南撤退时李国辉才被晋升为少将团长,李国辉带领的弟兄多半仍然是中原子弟。
李国辉一直很敬重老长官李弥,他觉得李弥是个精明能干的指挥官,而且对部下尤其关心。在李国辉看来,抗日战场上,李弥指挥部队还真的打了不少漂亮仗,国共两党的战争,李弥也处处表现出对党国的忠心耿耿,表现出一个职业军人的应用风范。作为有近二十年军旅生涯的李国辉,总觉得能够成为李弥的部下,也算是他的福分。
可是看看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李国辉不免感到一阵凄凉。现在,还有人关心他们这些驰骋疆场的将士吗?将士的血肉和生命究竟换来了什么?要是将来自己不再是军人了,换句话说,自己受伤致残或者人老体衰,不能上战场了,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看看眼前的一切,他真的不知道现在应该怎样安排自己的后半生,更不知道往后的命运会是什么……
李国辉在军界和政府中没有任何根基和关系,也不会溜须拍马。他作战勇敢,指挥有方,对自己这帮弟兄有着深厚的感情,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家事都几乎记得一清二楚。打败缅甸国防军以后,李国辉原想带着这帮弟兄就在缅甸那个三不管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等将来赚了钱也好孝敬一下自己的父母。手里有枪就不怕赚不到钱,有了钱就不愁今后的出路。可是拼死拼活刚刚打下一片地盘,老长官李弥就回来了,非要他们这帮兄弟去搞什么“反攻云南”。为什么非要现在去反攻云南?让弟兄们去做无谓的流血牺牲,究竟目的何在?这不明摆着,还是要去为别人卖命吗!他的这些苦命的弟兄啊,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什么东西也都不值钱了,只有自己的那条性命,才是别人用来升官发财的本钱,才是别人最需要的!
李国辉觉得现在这位老长官李弥也变了,变成了一个薄情寡义的军阀和政客,指挥打仗也没有了当初的果敢和谋略,好像现在他的心中根本就没有这帮弟兄,更加看重了金钱和地位,学会了贪图虚名和邀功。他还成天把“党国”这个词挂在嘴巴上,让他的这帮弟兄去拼杀。可是为之卖命的那个“党国“到底是什么?他李弥说得清楚吗?难道就是那些挂着高官的招牌,打了败仗就丢下自己的弟兄,纷纷跑到台湾去享福的达官权贵吗?就是那片孤岛上某些人的花天酒地吗?就是他李弥老长官在曼谷置办的这些私人房产吗?李国辉内心的苦闷无人可知,无人可诉。
李国辉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听着小木屋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看着不时从门缝透过来的各种流光溢彩,越想越觉得他和他的这些弟兄们活得窝囊!战场上看似猛虎蛟龙,实际上,自己正在为谁卖命都不知道!
一阵大风把小木屋门刮得“吱吱”乱响。李国辉披衣起床,他打开小木屋的门一看:啊!下雨了!风雨交加的大街上,霓虹灯好像有意在伴随着狂风大雨跳舞一样,汽车灯也显得更加迷茫。马路上不时闪现出匆匆的行人影子,多像是那些战场拼杀的兄弟啊!可是这些人转眼之间就看不见了。李国辉不免陷入了《长相思》——
风匆匆,雨匆匆,夜雨迷茫灯火红。余生何去从?
云浓浓,雾浓浓,云雾缭绕似九宫,可曾邀鬼雄?
不知李国辉在曼谷还要遇到哪些不顺心的事?他该怎样解决压在心底的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