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至于为什么跑,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努力说服自己是酒力作祟,跟那个名字没有半毫关系,那颗心却迟迟不肯平复下来。
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朝着什么方向走,只觉得一颗心颠三倒四,好不混乱。
直到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一把拉上,我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那双手转到一个人的面前。
夜幕下的花园偶有虫鸣,我只觉得自己浑身燥热,那股热力就连冷风吹在身上也丝毫不能减退,那个人的模样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落入我眼中,让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微微张开的嘴,他月白色的袍子和他束发的玉冠,他的一切。他张口唤我的名字,是沉入夜里的声音:“千草。”
我定定看着他,久久不能言语,等到身上的热力退去一些之后,慌忙甩开他握住我手臂的手。
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蹙了蹙眉,冲他道:“你追我做什么?”
他对着方才被我拂开的手臂怔了片刻,回神过来以后,答得轻巧:“看到你,便忍不住追了上来。”又抬眸柔声道,“你不喜欢吗?”
我避开他的眼眸,淡淡道:“我自然不喜欢。”
盯着他的脚尖,心中忽然想,他的目光一定因为我这句话暗淡了下去,可是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他。
等了一会儿,听到他一开口就是惯有的语调:“可是我喜欢。”略带着一些霸道,又不会让人觉得不悦,语气又认真又像是耍赖,“我看到了我喜欢的人,便追了上来,做这件事,我很喜欢。”
我一时哑然,却也有些生气,照理说,他的身份不是我可以开口顶撞的,可是此时也顾不上他的身份,冷冰冰地道:“你觉得我要对你的喜欢感恩戴德吗?”
说起来,我是那种很典型的不会与人吵架的人,蓄起来的气势大半都会半途而废,那日也是一样,明明预备了一肚子刺耳之言,说完那句话之后,却又不知接下去该怎么说。
不自觉咬了咬唇,手也在袖中握紧,觉得此刻没有同他纠缠的道理,便下定决心抛下他一走为是。
谁料我刚一转身,就听到他命令:“给为夫站住。”我心想你让我站住我便要站住吗,遂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刚走出一步,又听他道,“千草,你胆敢再走一步试试?”
(八)
适时,夜风微凉,不远处的宫灯影影幢幢,宴会的乐音幽幽入耳,酒其实早醒了大半,却仍旧觉得头脑含混,我心想,大约是这个唤作扶苏的男子对我下了什么降头,使我始终逆不了他,自始至终都是。
“怎么不走了?”
他的声音寒澈如水,同以往有些不同,我蓦地定在那里,再无法放任自己走出一步。
心下暗道,他方才以“为夫”称呼自己,莫不是以为我同他仍旧是凡尘的一对夫妻?想到这里,嘴角不由挂上一抹嘲笑,笑我自己,笑有这般荒诞不经的念头的自己。
他早弃了我,我难道还要巴着他不放,让他心间多一些同情吗?
越想心绪越混乱,他见我乖乖住脚,心中一定满意,闲闲绕到我跟前站定,我眼底便落了一片月白色。
那日他宽袍缓带,神形飘逸,宽袍大袖的锦袍上纹饰精美,所用衣料也非我这等小仙惯常能够使用的。
除了衣冠饰物华美讲究以外,如今的他已回归青玄帝君的身份,整个人自然更是气韵不凡。
我垂着头,听到他开口,声音冷淡里带了些无奈:“千草,你从前性子就硬,一旦定下了决心,无论为夫说什么,都难以让你改变心意。”叹了口气,声音如同雾霭,绕在我耳边久久散不去,“七万年不见,你仍旧没有变。”
我没有去看他的脸,努力控制好情绪,冷淡地回答:“我自然是变了的,只凭一眼便下了结论,你不觉得自己有些草率吗?”
他默了片刻,才道:“千草,我还以为你再不会同我说话了,没有想到你不光同我说了花,还愿意同我生气,我很开心……”又补充道,“你愿意同我说话,这样很好,至少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九)
我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想起从前似乎便是这样,因他那一副厚脸皮,我每有脾气想要同他争上两句,却总是吵不起来,想到这里,脸不由自主地一热,窘迫间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逃。
他却早料到似地横挡过来,我立刻闻到一股月见草的味道。
蹙眉道:“扶苏,你莫不是忘了,我同你早不是夫妻了。”
他却一挑眉,嘴角含笑:“千草,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一怔之下,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如今他已归位,自然不该是扶苏这个沾了凡尘味的名字,登时瞪眼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而他笑意更浓,直直望着我,眼角眉梢都是温和:“事到如今你还愿意唤我扶苏,难道不是仍旧念着我们的夫妻情分吗?”
我不由得又窘又恼,口中却不想败下阵来,高声道:“你讲不讲道理?”
他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道:“为夫自然讲道理,按道理来讲,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而且在为夫印象中,似乎并未下休书给你。”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镇定,面上丝毫不见赧色,不由得惊骇万分,面前的这个人向来喜欢讲歪理,这我是知道的,却不知他讲起歪理来,是这样一副可憎的模样。
冷然道:“当年你我皆在凡尘,如今既已升仙,那凡尘的婚约自然不作数。”纠正方才的称呼接着道,“敢问青玄帝君,天庭每年都有诸多仙人下凡渡劫,在凡尘娶妻生子者比比皆是,难不成那些仙人历劫回归以后,还要记挂着凡尘的妻儿不成?”
我自觉这番话很有道理,正在得意,却听他淡淡道:“那不一样。”
我立刻有些生气地反问:“有何不一样?”
他答:“下凡历劫者回归正位,自然不该再贪恋红尘,可我当年以仙人之躯下得凡尘,是为了助你渡劫,而你也早被天庭列在司药仙子的候选名单上,你我既是在这种情况下成婚,自然不该按你说的那样,将这一婚事算在凡尘的露水姻缘里。”我目瞪口呆听他讲完,心凉下去半截,又听他道,“不过,你若觉得当年那次婚事仓促潦草,不愿作数,为夫如今既回归正位,再补一次正经的仪式给你,也未尝不可。”
(十)
如今想想,那日若非师父赶来为我解围,我怕是难以轻易摆脱他的纠缠。
师父告诉我,他见我中途离席,有一些担心,便追了上来,却没有想到会撞到我同扶苏纠缠的场面,师父说他原本见我是同扶苏一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却见我神情纠结,一时没有忍住,便走了过来。
记得当时师父将我护在身后,冲扶苏道:“千草今日有些累了,请帝君允我带她回去。”
扶苏的声音有些凉:“锦年上神,千草是我结发之妻,你要将她带到何处?”
师父性子一向温和,即便对方语气不善,仍旧好声好气:“自是带她回千草堂。”
扶苏道:“千草堂路程甚远,双雪宫就在附近,不如去那里暂且休息。”说着目光越过师父的肩头,落到我脸上,命令的语气,“千草,过来。”说着朝我抬起手,手指在月下白皙而修长。
双雪宫是他寝宫,我自然不愿前去,往师父身后缩了缩,轻声道:“师父,我们回千草堂。”
只见那只手轻微地抖了抖,却没有收回。
扶苏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千草,到为夫这里来。”他的神情有一些寂寞。
我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心中满是酸楚,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我不想在他面前哭,如同许多年前一样,颤着手拉了师父的衣角,用只教师父听到的声音哀求道:“师父,带我离开这里。”
我怕再留下去,我会在他面前,将努力维护了七万年的情绪,用片刻的时间瓦解,我已经不能再输了。
师父找到我的手,用很大的力道握入他的手掌中,我在下一刻,听到他沉声冲扶苏道:“你难道没有看到千草在害怕吗。”又道,“让开。”
(十一)
我第二日便告了假,开始整日闷在千草堂的后院,对着满庭药草,一坐就是一整天。
也是自那日开始的,扶苏每日都来,我自然不愿见他,他便在千草堂前一等一整天。
有人说照他的身份,别说是一个千草堂,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室,也无权将他拦下,我心中也有些搞不明白,为何我的一句不见,便成功阻了他的脚步。
师父偶尔会来看我,陪我一起除草捉虫,偶尔讲些药理给我,日子也不算太闷。
“你还在恼他吗?”师父似乎忍了许多天,终于问我。
我摇头:“我从未恼过他。”望了一眼师父,将我的心事讲给他听,“师父,我不是傻子,怎能不知,当年夕梓将他骗了,也将我骗了,他自始至终都不曾负过我,也一直对我很好很好。”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比任何人对我都要好。”
师父沉默着听到这里,开口道:“他以后也会对你很好。”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抽痛,努力了一把,才开口:“可是我太累了,只要一想到要同他在一起,就好累好累。”望着手边的一株细弱的药苗,喃喃道,“他也一定很累罢,我知道他一定不愿放弃,就算很累,他也会试着补偿我,试着好好的爱我,可是,我知道,他不会快乐……”哽咽道,“所以,这件事由我来做。”捂住胸口,道,“就算这里很疼很疼,也由我来做,由我来解放他。”
师父神色复杂地望着我,眼里汹涌而过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应该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息般道:“千草,你那么爱他,自然会累的。”又道,“可是离开他,你便不会累了吗。”将我按到他怀里,沉声道,“离开他,你不光会累,还会伤心,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终于在师父怀中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