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几日我时常做梦,梦中的我又回到了须臾山下,一间简陋的草房,一棵很大的枣树,房后还有一小片葱葱的药田。
说起那一片药田,还是我同锦年师父一同开垦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锦年师父种下的药苗,总是比我种下的长得好几分,也许是长势的对比太强烈,我种下的那些看上去总有些病恹恹,而锦年师父播下的种子却总是葱郁而健康,无论那一年雨水是否充沛,阳光是否充足。
我私下里以为,一定是锦年师父的手让那些草木丰盈起来的,像这样确信,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
记得锦年师父在教我写字时,曾将自己的手覆上我的手,那生着一层薄茧的手紧贴着我的手背,又大又宽厚,我便从心底觉得,那大概是这世上最令人安心的温度,进而又想,也许草木的种子也沿着那样的温暖,感受到了锦年师父那颗温和的心,于是不喜言谈的锦年师父藏在心间的话语,也毫无障碍地传递到草木的心间。
没准锦年师父在种下它们时,对它们下了这样的咒语:“你们要快快长,好好长。”
后来听人说草木无心,我一直耿耿,大概便是源自这样的念头。
直到今日,我都不能拿出足够的自信同人争辩草木是否无心,只是每每想起在某一个时间,在某片已被遗落的土地,我曾经看着那样一双手,小心翼翼地种下了一小片绿,便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略带上独属于我的欢愉,可是又总会在黑夜里隐隐作痛起来,像是伤口上停了只蜜蜂,而不久以后那只蜜蜂也要死去。
锦年师父已经不在了。
或许就是因此,他从来不在我的梦里出现。
(二)
时常在我梦里出现的是另外一个男子,他有着如画的眉和目,照理说该是我熟悉的人,可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将他描摹。
他站在那里,像是披着金色的阳光,整个人带着融融的暖意,笑起来又总显得有些落寞似的。
此时的我要费些功夫才能想起,他好像总是那样,给人一种很寂寞的感觉,让人很想同他在一处,只是同他并肩坐着便很好,什么也不说,握住他的手——这么说来,他的手好似也总是暖的,融化一切的温度,却又带着日落的苍凉,沿着指尖传递到我的心间。
现在的我开始觉得,有那种想法的自己着实傻到没有救,难道同他一起坐着,便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寂寞吗?
我明明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明白,他之所以会给我寂寞之感,是因他丢了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他并不能在我这里找到,可是明明如此,他却从我这里拿走了属于我的某物,留下我一个人无措又略带着茫然。
他在我的梦里出现,如同鬼魅,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地站着,寂寞地站着。
而我总是在梦醒后躺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眼,过许久,才会流下眼泪来,可是到了后来,干脆连眼泪也流干,于是午夜梦回,我便只是麻木地躺着,躺了很多个夜晚。
(三)
总是梦到扶苏的缘故,我开始变得害怕入睡。
在害怕入睡的夜晚,我便拿上花锄,去千草堂后面的药草田种一棵草,木茼、冬矛或者紫苏,那里遍地都是药香,我很喜欢,可是天上月色太满,星辰也吵吵嚷嚷,也许我是喜欢冷清的,每当那个时候,我总会很想念须臾山。
犹记得在须臾山脚下看到的夜空很高很高,星辰也都很遥远,晴朗的夏夜,我坐在山坡上,锦年师父就坐在旁边,向对面望去,便会看到一丛丛月见花,一开便开了半面山。
尽管知道锦年师父已经不在了,有时候我却非常想要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
我想要问他,为什么我的世界只剩下他了,他却也要同那个人一样抛下我不管。
关于那个唤作扶苏的男子,我目前仍然记得的部分,已经只剩下很朦胧的轮廓,真要讲起来,那件事情怎么发生,怎么结束,带来了怎样的结果,我能够描述,却做不到生动。
其实我并不是那种会将过往一概抹净的人,遇着有人发问,我也从不隐瞒,可是讲起自身之事来,总有些干巴巴的,七万多年,如果说仍然有恨意或者爱意留存的话,或许也只限于那些能够想得起的部分。
既然记忆早已失去水分,一日日的干瘪,那么总有一天,我们提起那些曾让我们千疮百孔的事来,会变得不痛不痒,会如同事不关己。
我总会忘了他。
(四)
锦年师父从沉眠中醒来,还是三个月前的事,当年师父的遗体本该由凤族收殓,可我心想师父既然从凤家隐退,一定不愿再回去,便不顾规矩求了凤族的当家,大约是顾念我们师徒的情分,终于由我将师父殓在了须臾山。
记得我当年初升上仙,靠着不纯熟的仙法,花了七日打了副冰棺,又花一月有余,在须臾山灵气最盛处开凿了石室,将师父的棺木移入室中,我不相信师父就那样去了,我总想着他或许只是累了,想要休息一段时间,等到休息够了,他总要回来的。
在那里,我守了他三年,三年过后,我才终于说服自己放弃。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想到,师父这一觉,原来并不是三年,而是七万年,七万年之后,我从一个仙友那里听说须臾山出现凤族灵动,那抹灵动虽然微弱,却足够被感知,我心想,那一定是锦年师父。
得到消息后我便匆匆赶去,怀揣着一颗忐忑而激动的心推开石室,扑到冰棺之前,可是那里早无师父的影子,呆了片刻之后,慌张跑去我们住过的草房——那里我常年不来,早被某一场风暴移成了空地,然而那颗枣树却还在,高耸入天。
我人还未近,便看到一个黑袍的身影立在那棵树下。
微风习习,天晴的很好,时隔七万年,我终于等来了我的锦年师父。
(五)
还没有叫师父,人已扑到他怀中,抱住他嚎啕大哭。
他似乎有些无奈,良久,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一开口便带着宠溺:“千草,师父睡了这么久,有没有恼师父?”
我在他怀中拼命点头,心里却想,师父你能回来,我便永远不恼你,我只怕你一直睡下去,睡到全世界都将你忘了,睡到就连我都要想一想才能忆出你的模样。
“这不是回来了吗。”他将我扶起,含笑望着我,眼神仍旧温柔,就像许多年以前。
我吸了吸鼻子,问他:“这次回来,便再不走了?”
他抬手为我抹了抹眼泪,点头的同时不忘教育我:“再哭要把脸哭花了,姑娘家怎能轻易在男子面前掉泪。”
我的眼泪本来快要落完,可是一听这万年不变的说教口吻,却更加汹涌起来,想止也止不住。
有一些委屈:“师父不许我哭,我……我却偏要哭个够……”
说完之后哭的更加大声,扶着我的黑袍青年立刻有一些无措,手忙脚乱为我抹眼泪。
锦年师父本就不怎么擅长言辞,一着急只好将我重新按入怀中,我便将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他的衣袍上,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落的很轻,却让人安心:“都是师父不好,千草想哭便哭,哭够了,咱们就回家。”
那时的师父也许忘记了,当时的我已是天庭的司药仙子,我们早没有家可以回。
(六)
几日之后,天庭为锦年师父摆宴接风,大闹了许多个日夜,筵席之上,天君以凤家无人为由,有意让师父接管凤家事务,师父虽然应了下来,却表示自己只愿暂为打理,待凤家另有合适人选时,希望天君可以允他退隐,天君有些为难,却仍旧答应了下来。
我在觥筹交错间望着师父无比清雅的容颜,觉得现在的自己非常幸福,可是心里却仍旧空落落,好似缺了一块,缺了什么,我不知道。
那个念头让我有稍许的烦乱,借着酒意站起身子,想去花园中吹吹凉风,身畔一个唤作红玉的女仙注意到我的动作,也顺势站了起来,说要与我同行。
我与红玉在御花园中闲闲走了几步,间或交谈两句,红玉是那种喜谈八卦者,我却对旁人轶事不敢兴趣,她提起几个话头我都没有兴趣,应得也含含糊糊,也许她自觉没劲,便也沉默了下来,又走出几步,她忽然有些神秘地问我:“千草,你莫非还不知道?”
我酒力作祟,头有些隐隐作痛,一边抬手揉着额角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她:“嗯,什么?”
她立刻一副“不是吧”的模样,凑我更近一些,道:“你难道不知,除了锦年上神以外,近几日咱天庭历劫归位者还有一位上仙?”
我没有从记忆中调出相关信息,便老实地摇头,心想历劫归位者隔三差五便有一位,谁知这一位是哪一位。
虽然仍旧是没有兴趣的话题,但是不好再教她冷场,便顺势问了句:“哦,是哪位上仙,我认识吗?”
红玉是个直肠子,平日里便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听了我的话之后直喊惊讶,然后道出个名字来:“就是你的顶头上司,那位东极的青玄帝君啊!”她好似是怕我不明白此人是谁,又补道,“你飞升以来,青玄帝君一直避世凡尘,如今终于回归正位,你典药寮按理说也归他老人家直辖,难道近来都没有得消息要去朝贺吗?”
我的头仍旧隐隐地疼,拿手撑着揉了几下,缓缓道:“……我平日里爱清静,那些麻烦事,典药寮的药仙们一般不会拿去千草堂扰我。”
“哈哈,我倒忘了你的性格……”
红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却突然有些狼狈地逃开她,留了一句:“红玉,我头有些疼,便先回去了。”
掠开几步之后听到她在我身后忧心道:“千草,你要不要紧?要不……”
我却只顾着逃跑,听不到她后来说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