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她大致一直在等我,我却没有来,这一次,我既已答应了她,就不会让她一直等下去……”
白玉砌成的渡桥,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冷清,渡桥下岸边的紫荆花,都带着一些冷落的凄清,帝君话音刚落,就感到脚底一阵颤动,心间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往笼罩在雾气里的神庙望去,不由得眯起眼来。阿颜,是在那里吗……
耳边舒玄的声音忽然幽幽响起:“帝座要找的姑娘,莫非是花神不成?”
帝君在心里道了句明知故问,口头上却并不应他,抬脚就往花神庙方向去。
帝君心知,自己已没有时间同此人纠缠和消耗。谁料刚走一步,就被一双手拦了去路,舒玄显身在帝君面前伸手阻挡,方才叙旧时礼貌的笑意早已收敛,此时他的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空气里潜伏着的沉闷与压抑,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汇聚成河,不知自何处,又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
帝君冷冷望着面前的绯衣男子,凉凉道:“舒玄,以往的那些陈年旧账,对于本君来说,算不算其实都没有什么打紧,你如今,是想在那本账上再添一笔吗。”
舒玄紧紧盯着帝君,眸中是黑暗的深渊,好似一旦掉入其中,便是万劫不复。
他道:“帝座此言差矣,是帝座阻我要事,又岂能反咬一口?”又道,“我不惜牺牲三魂六魄,才托了星晷之力创造这样一个梦境来,怎么说也是为了一个故人……”眯了眼道,“帝座不能为了自己的故人,便妨碍我与故人时隔七万多年的相见。”
帝君的眸色也愈加沉了:“舒玄,晚春已去,你又何苦执着。”
舒玄道:“她还在……”又添了一句,“我知道。”
帝君面无表情道:“你以为苏颜会是你要找的晚春吗?”
舒玄肯定道:“她是。”目光有一瞬时的柔软,“你带她去星晷那一日,我便看到了,她的灵根,是一株与我的记忆一般无二的莲。”又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一直在变,可是有些东西,无论经过多少浮沉变迁,都不可更改。我记得她,便不会忘。”
舒玄那一句话刚落地,渡桥下方的湖中,霎时一朵接一朵地开起了莲花来,花开的速度异常迅速,不一会儿,整个湖面,便莲花遍开,那些白莲沿着湖水的走向,铺开了十里,清风送香远。
回雪阵原本便是个造梦的地方,入梦者心中的任何一念,都能牵动造梦之力,进而将意念实体化,舒玄的这一念甚是强烈,由此才催得莲开千朵。
帝君的身形则为舒玄的这句话不甚明显地晃了晃。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生了动摇。
记得当初苏颜于万冰山昏迷时,他在落音谷,也曾以自身仙元探过苏颜的灵根,可是不知为何,每当他觉得快要接近她最隐秘的地方时,视线总会被苍茫的雾气阻挡,而她的灵根便隐在雾气之后,隐约勾出个轮廓,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这让他大为费解。
他曾以为,是苏颜特殊的体质致使他一叶障目,也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今日从舒玄口中听到,苏颜的灵根原来是一株莲花,忽然觉得自己当初被遮挡的视线,竟在一刹那间清明了起来。
雾气之后,那是一株难勾难描的的莲,好似将朱颜碧墨置于池畔,对着池中莲舞袖挥毫,却终究是个“尽态极妍宛若生,一脉幽香把君难”的怅惘,也是“无鱼戏在莲中,我亦难入莲间”的落寞。
帝君微怔之后,眼睛里漫上寒意:“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好一个‘那又如何’。紫微帝君难道不在乎,自己爱着的姑娘,归根到底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吗?”舒玄道,“那个唤作苏颜的姑娘,其实自一开始便不存在……”
话音刚落,就忽感到一股巨大的灵气直逼面门,方才还平静如一方无风水域的紫袍仙者,此时此刻,已仙气裹身,而手中巨大的神剑,也缠绕着蒸腾的仙气。
青年手中闪着凛凛银光的巨大神剑,冰冷如冻结之月。
舒玄轻巧地躲开巨大仙力的冲撞,不由得在心间叹了一句,在这回雪阵中,所有形态的力量都受限制,此神却能够面不改色地驱动如此巨大的仙力,着实可叹可佩。
只是,他没有料到,面前的这位紫微帝君竟也有动怒的时候——在他的记忆里,就连当初面对率魔界大军逼入仙界的他时,这位紫微帝君可是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紫微帝君目光寒凉,握了苍流神剑,冷冷对舒玄道:“这世上有没有叫做苏颜的人存在,本君心里自有评定,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就算她果真如舒玄所言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她也早已在他的心里了罢。她那样鲜明。
不等对面男子回应,便又道:“舒玄,本君曾允诺与你一战,如今既得机缘……”说着将他望一眼,道,“便亮出你的剑吧。”
对面的绯衣男子与紫袍青年静默地对视良久,终于勾起唇角,手于空中随意一抓,一把银黑色长剑便在空气中渐渐凝结成形。
舒玄开口道:“正合我意。”
远在梦境的另一端,于冰棺中昏睡的女子,所有的意识虽然都被封在极其幽闭的空间,却仍捕捉到一抹极细微的动荡。
而她感受到的这种动荡,于梦中的居民来说,则是一种更加具体的感受。
紫微帝君的威猛在天界是有口皆碑的,而舒玄作为魔界历史上最靠谱的魔君,也被魔界人民时时刻刻记挂和惦念,尤其是舒玄身上那属于四海海神玄冥的力量觉醒之后,就更加处在一种无人可挡的状态。
大约是梦境所限,这样的两个大神真正的实力,其实都未能充分发挥出来,即便如此,那场战役也称得上撼天动地。
虽事先以渡桥的范围为界张开了仙障,以免动摇到回雪阵的根本,再为这个迷阵增加更多不稳定的元素,然而两道仙气在仙障内互相冲撞,也难免要波及到附近的物象,湖水便不时被剑气波及,四下飞溅,落下之时,便是一场大雨。
待到最后一场雨倾盆而下,雨水落尽,露出的便是两张人世少有的绝世容颜。
绯衣男子玄纹云袖,剑眉飞入鬓间,鼻似悬胆,目若朗星,五官鲜明而俊朗,经历恶战衣衫也丝毫不乱,只是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已被挑落,黑色长发披到肩上,受了湖水的濡染。而对面持剑而立的紫袍青年,则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卓然姿态,脸上一毫狼狈之色也不露,美得飘渺而虚无,却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二人的衣袍皆被夜风掀起,似乎要在强劲的力道下被扯碎。
所谓二神相争,必有一伤,可从停战的二人表面来判断,却判断不出谁伤的更深一些。
二人只是持剑立着,互相看着对方。
终于,只听一声细微的“喀嚓”声,绯衣男子手中的那把剑,蓦地断成两截,落地声清脆如同碎玉。
“呵呵……”
绯衣的男子率先打破沉默,低低笑出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尖锐而空洞。
舒玄拿手撑着额头,笑了一会儿,忽然这般道:“就算帝座今日凭着手中这把上古神剑将一切斩断,这回雪阵,怕是也破不得。”又道,“既然如此,倒不如……”
却忽被对方打断:“本君早知此阵破不得。”
略微愣一下,却又听紫袍青年这般道:“破不得,却非要破。”
仙障之内,是青年如同苍山飞雪的一副冷寂容颜,猎猎的风将话语扯的支离破碎,拼凑在一起,是这样的句子:“所谓已无法挽回之物,无论拿着还是抛下都会痛苦,既然都痛苦,不如因守护它而痛苦。”
良久,舒玄轻轻放下手中的剑,抬眸对帝君说:“帝座既有这样的觉悟,难道不想看看,你的故人如今在何处吗?”
帝君目光一凛,神色接着冷寂下来:“舒玄,你将苏颜藏在何处?”
舒玄轻轻抬起一只手,于空中闲闲画了个符,抬眼时这般道:“事到如今,让帝座看上一眼也无妨。”手的动作停顿下来,面前忽然浮出一座冰蓝色的水墙,水墙内一派模糊的光景,帝君也收了苍流,走至水墙前站好,却在看到里面景象时,蓦地白了一张脸。
“你要寻之人已入玄心棺,没有七七四十九日,是醒不过来了。”
帝君将手于衣袖中缓缓握紧,直至骨节泛白,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映入眼帘的是少女苍白的睡颜。容貌仍旧是他最初见到她时的那副样子,却远远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眼睛闭起来,好似也是小小的,她的整个人都那般小,好似他一伸手便能将她握在掌中,可是他却无法握到她的命运。
舒玄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仿佛隔着某样东西,飘渺而虚浮。
“此时的她已与整个阵融为一体,在回雪阵彻底完成之前,任何力量都是无法唤醒她的。”顿了顿又道,“除非……她死了。”语调在这里变得没有任何感情,“而最后一个梦境完成之日,便也是她重新归来之时。”
舒玄说着,将脸转向帝君,道,“我既输了,便将她交给你……”又转了语气,落寞而寒冷地道,“只可惜,定数终究是定数,你终究不能入得梦中,带她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转脸去看帝君,谁料,却看到自他唇边,浅浅勾勒起一抹笑意来,入雨即化的浅浅淡淡,为这个漫不经心的笑,舒玄不由得呆在原地,下一刻,却看到紫袍的仙者极为淡然地卸了浑身仙力,抬脚跨入面前的水墙之中。
那已是最后一个梦。
“本君说了,要带她回去。”又道,“不管以何种方式,都是要带她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