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想不明白,为何自己遇上的人,总爱将“将就”这个词挂在嘴边,好似她晚春生来就是要被人“将就”的。
叶卿华如此,面前的少年又如此——难道自己就那般不济吗?想到这里,便有些郁郁。
为此生一场气倒还不至于,失落却多少有一些。
连同拼命想要忘怀的那一个缠绵的晚上,也忽然因为这样一个词而踱步到了眼前,心里的某一块坚硬的地方,被某种温柔的力道轻轻地扯痛。
“你……”大致是看面前的女仙呆呆地没有反应,一双如同碧波的眼睛被一片苍茫的雾色占据,少年竟不由得有些心慌,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子,试探性问她,“生气了吗?”
晚春在与舒玄熟悉起来之后,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个爱与人玩笑的人,平日里又是少言的,对周身的任何事物都有一种不信任感,可是不知为何,对刚刚见到面的她,却自一开始就没有戒备。
而对舒玄来说,这就更是一件蹊跷的事情。
他心里只知道,她给他的感觉是舒服的,以至于到许多年后,他每每想起和她相处过的时光,都仍会生出一种小小的、冷冷的快乐,那时候的他带着少年人的**和懵懂,并不晓得自己在许久许久以后,为了寻求那样微小和冰冷的快乐,会将三个人交错的命运牵引到怎样的方向。
他曾以为天崩地裂的终究会是这个世界,却没有料到,那个最先踏入这样的命运里的,是他以为一直都会在的人。
听到少年问话,晚春恍神过来,扯起嘴角,大度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生气。”看到少年偷偷放下心去的表情,又道,“姐姐我还不至于同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生气。”
不等少年的脸色阴下去,就慢悠悠踱开:“天色不早了,姐姐回去睡觉了。”
少年冲着她的背影道:“喂,你就这样走了?至少……”
晚春停下来,回头问道:“怎么?”
黄昏的光影中,少年的轮廓柔软,眉眼也柔软。只见他偏着头,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将指尖微微弯曲,刮了刮面颊,眼睛下方有太阳西斜的投影。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晚春愣了一下,终于浅浅笑开,道:“我叫晚春。”
小院花开晚,飘零一年春。
那便是第一次与舒玄相见吧。在回忆含糊不清的年代,隐约记得那年的他还只是个单薄的少年,有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难解和柔软,而那样的他,仅仅是舒玄而已,距离魔君那样一个生冷的称呼,也隔着上千年。
都说无巧不成书,那日的晚春与舒玄分别以后,竟然在回自己寝房的路上,再一次遇到了叶卿华。
细数下来,已有数月未曾见过,季节早转过了那一个夏,而秋天也转了一半,叶卿华锦袍玉带,立在晚春每日必经的路口,正仰头望着身畔那一棵巨大的相思树。
相思树的花开在晚春,此时正值中秋,哪里见一朵花的影子?只见叶子红一半黄一半,好看中带一些萧瑟,就连站在树下的人,也沾了些与他本尊不大相符的清冷气韵。
认出那个人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以后,晚春立刻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的推动下,扭头往回走,走了没有两步,就听到叶卿华语气极淡地道:“站住。”
乖乖地停在原地,又乖乖地在一个“过来”的命令下,移步到他的面前站好身子,这整个过程都是恍恍惚惚的,思绪混乱极了。
只见晚春垂着头,好似忽然对自己的绣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般请安道:“小仙晚春,见过司战神君……”心里却暗暗疑惑,此神来紫微宫做什么呢?没有听说过紫微帝君与叶卿华这个挂名战神有什么交情啊——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像紫微帝君那样板正的上神,压根看不上叶卿华这号不务正业的神君吧……
“才半月不见,小晚就这般冷淡了,委实让本君伤心。”叶卿华朝前走一步,手朝晚春压过来。
晚春立刻躲闪开,叶卿华的那只手在空中定了定,然后缓缓垂下去。
“小晚不愿意见到本君吗?”叶卿华问。
晚春咬了咬下唇,冷静道:“小仙斗胆提醒司战神君一句,司战神君勿要忘了,这里不是您的真华殿……”仍旧垂着头,声音控制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到的范围,“小仙是紫微宫的宫娥,有必须遵循的宫规,所以无论是说话还是行动前,还要请神君多多掂量,勿做出一些惹旁人怀疑的事情来,再坏了神君,还有小仙清白的名声……”
叶卿华静静等她将话说完,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完,却轻轻笑了:“小晚的这些话,是要与本君划清界限的意思吗?”
晚春颔首,为他的领会能力放了一半心下来,这些日子,她甚少去想她与他之间的事,一是因为没有头绪,二是因为就算想了,也会像其他事情一样得不出结论来,倒为自己添了多余的烦扰,可是没有料到,这么些天她放置着不去考虑的问题,竟然在见到他的瞬间,便有了答案。
——她不能再见他了,除非他也爱她。然而他的心思,她哪里能窥得到分毫?尽管她爱着他,她对他却是求不得的,也不可求。佛法说,一切皆为虚妄,那么她对他的爱,也是如此。想到这里,便莫名其妙的安了心。
“小晚还真是个薄情的人。”叶卿华说的随意,晚春却忍不住抬头,在他脸上找到一些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情绪。
她以为他并不会在意的。
她不过是百花丛里不起眼的那一朵,他又怎会将她的模样记刻在心上?
“不知神君今日移驾紫微宫,有何要事?”她忍不住问道,指尖握在手心里,凉凉的,有些小小的颤抖。
“我若说我是来找你的,你可信?”他忽然换了方才的说话方式,直接以你我相称,好似他们只是凡尘里普普通通的两个人,为他的这一句话,晚春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隔山隔水的恍惚。
他是来找她的,又是为何?
似乎读懂了她的懵懂,叶卿华将脸转向方才那棵相思树,目光渺远起来,声音仍是一尘不染的清朗和动听,“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叶卿华自负轻狂,却逃不了入骨相思。”
这样的情话不知道他曾经对多少女子说过,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忍不住为此暖了一颗心,意识到此刻的他仍旧是喜欢她的,竟然有种安心感。
虽然如此,表面却不能表现出来的,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树叶在黄昏的光影下,显出些日暮的悲凉。
叫做晚春的姑娘淡淡启口:“神君明明知道相思的苦楚,为何又要害旁人相思呢?”这句话本来表达的是个“那些为你害了相思病的女子,在天上一抓一把,你看你找个时间解决一下”的意思,叶卿华却很明显地曲解了她。
只见他挑起眉,道:“哦?原来小晚也……”说完这半句,便意味深长地看着晚春,晚春回过味儿来之后立刻反驳:“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
叶卿华勾起唇角,笑道:“小晚不必害羞……”
晚春忍了忍,没有忍住,咬牙道:“都说了没有!”
叶卿华笑意更浓:“好,小晚说没有就没有。”
晚春斜睨他一眼:“不要用哄姑娘的那一套对付我。”
叶卿华举起一只手发誓:“我字字真心……”又添了一句,“日月可鉴。”
晚春脱口而出:“日月从来不长眼睛的……”
听她说到这里,叶卿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丫头的性子,果然有意思……晚春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不小心在他面前放松了戒备。
“我要回去了。”说着,便绕过他,抬脚往寝房方向走。
“我送你。”叶卿华跟上去。
“不劳烦神君……”话说再走几步就是目的地了,有什么好送的——又忍不住孤疑,此神今日出现在这里,不会只是为了要送她回房吧……
“我送你。”对方将方才的话提高了一个声调,又说了一遍,面上表情虽然仍旧笑着,却多了些不可抗拒的成分,晚春瞪他一眼,发现他仍气定神闲地望着她,也只好由着他让他跟着,却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我到了,神君请回吧。”到了寝房,晚春一踏进房间便做出关门的动作,雕花木门却被叶卿华抬手挡了下来。
“小晚不请本君进去坐坐吗。”眉毛挑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那副神态似乎只要他开了口,便没有人会拒绝一般,又道,“本君只坐一会儿,可好?”
晚春先瞧了瞧天色,又瞧了瞧面前笑意盎然的青年的脸,决绝道:“不好。”
只听“啪”地一声,晚春关上了房门。
锦袍玉带的俊美神君,在房门前怔怔立了片刻,终于闲闲地抬起手来,召了朵云,朝真华殿方向去了。
细瞅过去,云头上的青年神君那一副表情,似乎因着黄昏暮色的缘故,而有一种难言的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