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帝君冷淡地道:“让开。”
这一句话的语气不喜也不悲,不嗔也不怒,淡的像是一杯白开水,很有帝君的风格。
帝君他老人家记性本就有些不济,一场仙宴下来已有五六个时辰,自然记不得面前的这个绯衣少年,便是之前因他老人家的一句话而得到赦免的舒玄。
舒玄藏在宽袖中的手轻轻抖了一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紫微帝君,就他而言,并没有料到北天的紫微帝君竟是这样一个性子,本以为此神既会开口为自己讨饶,说明此神是个热心肠的神,谁料正面接触起来,竟像这般寒凉,冷得如同寒冬腊月,让人不敢近身。
虽然如此,舒玄却也并不打算放过这样一个机会,暗自将刚刚下过的决心又下了一遍,这般开口:“小仙想跟随上仙左右,望上仙成全。”
那一副嗓音带着特有的少年的味道,同他整个人一样,就像是将成熟却未成熟的果子,仔细咀嚼,会让人牙根处隐隐发涩。
大多数人初次见到舒玄,都会在心里升起一些期待,那是一份对他的将来时的期待——无论怎么看,这样一个少年神将,在更多岁月的洗礼下,会成长为惑乱众生的男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让这天上诸多女仙,为他做许多许多的梦,就像是南荒那只唤作白逸的狐狸。
当然,这番话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他出生在天上,少了这样一个前提,少年舒玄的境遇,便少了预想中的许多亮色。
舒玄,虽然出生在北海,却并没有身为北海水族的胎印。
众所周知,北海水族除了龙族的金印是在三万岁的成年礼以后才渐渐显现出来的,而其余的族人甫一降生,便会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显现出天赐的银印,由此来看,舒玄是个异类——他并非龙族,身上却也没有印,甚至连他的父母是何方神圣,他的本体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人知晓。
这样一个少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便存在了,就他自己而言,刚刚有了作为生灵的意识,就已经是少年的体态,身穿一袭绯色长袍,肤色苍白,只有一双眸子,黑的像是这世间最浓最浓的墨。
某一日某一时,少年在北海水底的那块血红色巨石上缓缓转醒,一睁眼,便看到星星点点的金色的光,细细地洒了一些在自己身上,他茫茫然爬起来,将周围扫了一圈,却只看到漆黑的水。
据说,那块血红色巨石是北海镇压远古某位邪神的神物,唤作花犯石,10万多年前,邪神在这里永寂永灭,这里便成了北海的禁地,除了北海掌权的龙族,没有人有权利踏足此处。
诞生在这样一个不祥之地的少年,在北海的境遇,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
少年舒玄的生之艰难,就算不赘述,听与他有关的故事的人,大致也能体会到一分两分。
总而言之,那时的舒玄只是北海水君麾下忍气吞声的小将,长久以来,因为不是北海族类而受尽那些虾兵蟹将的冷眼和排斥,今日又在运送寿礼上犯了那样的大错,纵然得到天君宽宏大度的赦免,日后归了北海,却也是再不会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而紫微帝君是位阶仅次于天君的大神,想要从北海水君处直接调到这位上神的座下,就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但凡是像舒玄这样位分的小将,谁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如果换作旁人,恳求帝君的这番话一定要说得更加婉转一些,可舒玄自小便是这样的脾性,说完那样一句简明扼要的话以后,便没有了下文。
对他来说,生的艰难,也不在这一件事两件事上,故而看得淡然。
“明日,去月落那里备个案便是。”淡然地等了一会儿,等来了帝君的这样一句话。
舒玄原本寂静的眸光立刻亮了亮,哑了一会儿,立刻意识到自己该说个谢字,不等这个字出口,帝君已抬脚绕过他朝前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回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舒玄许久以后都无法忘记,问他话的紫袍上神眉目冷清,适时,高悬在太霄殿门前的几盏宫灯,昏黄的光在他面上浅浅铺开,在他的眸光虚无中不定地闪烁,就像是他许久许久以后,于凡世的某场盛大的祭典上看到的烟火。
烟花开了,夜空亮了亮,烟花败了,夜空暗下去。
“小仙舒玄。”他静静答道。
“舒玄……”紫袍的上神重复了一遍,“好名字。”
好名字,只可惜这个名字的主人天生煞气,总有一日要成为苍生之祸,也难怪北海水君不惜冒着惹天君生嫌的险,也要借天界之力将他除去——直到许久以后,紫微帝君都偶尔会想,当初的自己收他在身边,难道真的是自信可以渡他吗?每当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便又会有这样的念头——也许,他并不是要度他,他不过是想看一看,像这样一个纯粹干净的少年,果真要入魔逆天吗。
于是,这个唤作舒玄的少年,就此跟在了帝君身边。
提起舒玄跟在紫微帝君身畔的年月,总计有三万余年,三万年后,叫做舒玄的青年已是帝君手下最为得力的干将。
无论何时都一袭绯衣,眉目却更加硬朗,发如墨,眼亦如墨,少言却并不冰冷,尤其是笑起来,如同旭日朝阳,好似能融化一切可以融化的东西。
然而,这样一个渐渐被人注目起来的神将,却在一夕之间沦入魔道,被魔界众生奉为新一任魔君,甚至在不久以后,由他主动发起了那一场进攻仙界的战争。
命运的轮转,也终于催动了促使百日莲开的魔咒,而北极紫微帝君的劫,也因此摆在了面前。
凡人有许多种说法可以形容舒玄与帝君,比如“恩将仇报”,比如“背恩弃义”,比如“狗咬吕洞宾”……
可是对于帝君来说,此事只单纯地应了佛语里的那席话:所有的业,都由世人亲手所造。从结果上来看,是帝君的慈悲,照应了被舒玄背叛这一恶果,可是佛教的教义却劝人明心见性,所有的行为都与善恶无关,只出于本心,本心是什么就是什么,莫要强求,帝君虽不礼佛,却有一颗剔透的佛心。
可是若说帝君心中对舒玄既无恨也无怨,大体也说不上——他来了,是他允的,他走了,他也不必挽留,尽管如此,舒玄归根到底还是造下了罪业,就算是在这个层面上,帝君也不能原谅他,帝君本就不是个大度的神,对于曾经跟自己亲近的人,就更加不是。
更何况,到最后,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女子,为他,或者他来偿命。
“百日劫本来需本君的至纯法力去化,可是当年,紫微宫中一个叫做晚春的小仙,却先本君一步跳了玄心湖,而那一瓣红色的莲瓣,则因晚春的殒身而自莲体脱落,莲瓣脱落之际,化为一鼎焚香炉,那鼎焚香炉便是玄鸩炉……”帝君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一眼身侧面色发白的少女,接着道,“玄鸩炉有生梦的神力,原本寄放在紫微宫中,后交托给梦神保管……”
帝君淡淡说着,苏颜则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间好似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那是她还没有出生的那一年,她从不曾想过原来帝君也是会死的,也不曾想过帝君竟也要面对那样绝望的境地,她虽然怨过他,却还是希望他能一直活着,活很久很久……
她心想,如果那个时候她也在的话,也一定要为他跳下去的。
正想到这里,身畔的帝君忽然间找到她的手,将她略微有些发凉的手握到自己的手心里,又默默为她渡了些仙力,她在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帝君的仙力竟这样温暖。
“然后呢?”她红着眼眶,这般问他,“玄鸩炉又是如何落到浮烟手上的?”
帝君一边渡仙力给苏颜暖身子,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题:“百年之后,玄鸩炉在因缘际会下,自九天之上堕入人间。它原本便是百日莲的一朵莲瓣,是天生圣物,在掉落人间时,恰巧依附到刚刚降生的浮烟身上,并化作她额上的一点朱砂,与她融而为一……”
“玄鸩炉竟在浮烟的体内?”苏颜微微吃了一惊,“那你要如何拿回来?难……难不成要开杀戒吗?”想到这里,手不禁抖了抖。
帝君稳住她的手,挑了下眉:“本君何时妄开过杀戒?”又道,“百日莲属性至炎,心智正常的仙又岂会长久留它在体内,只是,将它取出,却也未必是上上之策……”看到苏颜仍旧不解,接着解释道,“就像阴阳相克也相生道理一样,为了与玄鸩炉共存,仙体之内自然便衍生出足以与之相抗的寒性,若是强制性地将玄鸩炉与肉体分离,又不找到拔除体内寒性的方法,怕是会留下后顾的隐忧。”
苏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浮烟岛主的至寒之体,就是这样来的。不过她听默竹说,浮烟岛主一出生便是至寒之躯,由此可见,是有人在浮烟诞生之初,便将玄鸩炉提取了出来……浮烟这一弱女子,竟无辜受寒七万余年!
想到这里,苏颜不由得唏嘘不已。
唏嘘了一阵儿,又不解道:“可是这与我来到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关系?”加重了疑问语气道,“与我的心魔有什么关系?”又委屈道,“还有那个天杀的魔君舒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