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其实并不大明白帝君口中的“心魔”是个什么东西,她这个人的心向来有些宽,对诸多事情都不大喜欢计较,虽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却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老好人或和事佬——她不过是爱凑热闹罢了,别人怎么样,其实于她而言,并不会造成什么样的负担。
她信奉的真理是“万事随缘”,而过日子的准则也是“得过且过”。在她的意识体系里,事情不会更好,自然也不会更遭,只要心不变,外物便无法撼动她一分一毫——世人将这样的性子称作没有心肝肺,这是一个多少带一些贬义的词,可她却觉得自己这样很逍遥,并没有什么不好,而唯一不好的,也许是看在别人眼里,她苏颜无时无刻不是一副冷淡的样子。
对于这样的她,若说会有什么心魔,她觉得,那一定与面前的紫微帝君脱不了干系。
这些年里,惹得她执着的,唯独一个他而已。
可是如今,那些事对她来说,其实也像许多事情一样,变得没有那么重要。她爱他这件事,她根本无需刻意去忘记。已经留下的印痕,就让它一直留着,将它放在那里,偶尔看那么一看,疼那么一下,在经历了那么多伤痛以后,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阿颜,这里是你的心魔。”
听完这句话以后,她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帝君的手,低垂着眉眼这样问他:“所以说,你会带我回去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轻,平静如同一流冷涧,倾斜了一片忧愁。
那时微风凌乱,空气里有依稀可辨的熟悉味道,像是三秋的桂子,她在这样的香气里,好似一梦便梦了千年。帝君的手那么大,那么温暖,似乎要带着她走向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她突然之间很想哭,却是不能哭的,她爱的人就在她身边,而他的一只手牵着她的另一只手,他牵着她好似永远也不会松开,这样的气氛很好,她心里很喜欢,喜欢到就连胸前微微扯痛的感觉,都变得那样美好。
虽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她,然而在这样一个梦里,他们却是相爱的——她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知道的是,帝君此时进入的是她的梦,而这个梦就如同方才她观看与扶苏和千草有关的梦时一般,所有的情绪都会得到原原本本的复制,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逃不掉被帝君捕捉到的命运。
那时她的情绪如同绵远的长歌,帝君忽然觉得心间似有一股暖流经行,而某个角落也同面前的少女一般被什么力道扯痛。
她原来是这般爱着他。
尽管毫无指望,却温柔地爱着。
“颜儿……”他忍不住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却是比以前唤得更亲密了一些。苏颜立刻为这个称呼红了脸,心想帝君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就连爹爹都不曾这般唤她,他竟然这么轻易就唤了出来,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唐突地换了称呼,会让她很难为情吗……
帝君却丝毫不体谅她的心情,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拉到近前,她的脸比方才更加红了一些。
似乎是为此有一些发窘,她只一味地垂下头不愿看他。
他于是抿起嘴,这般问她:“为何低头,难道颜儿不愿意看到本君这张脸吗?”不等她说话,又道,“颜儿可是害羞了?”
苏颜抖了抖身子,一边躲避着他探寻的目光,一边结结巴巴地道:“谁、谁是颜儿,上仙怎么可以乱叫……”
“颜儿不喜欢吗?”帝君却这般反问。
“自然不喜欢。”苏颜随即道。
“哦……”帝君一副了然的样子,幽幽道,“那你日后要习惯。”
“……习惯什么?”苏颜茫然。
帝君眯了眯眼,补充道:“以后本君这样叫你的时候,你要习惯。”
苏颜立即无奈:“你实在是……”
帝君挑眉:“本君如何?”
在帝君的目光中,苏颜将原本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腆着脸道:“你……实在是既英明又神武啊……”
话音刚落,就觉得腰上力道一紧,一时间只觉天翻地覆,头脑发懵,好似几十座大钟一同在她耳边敲响,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被帝君打横抱了起来,为了稳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勾上了帝君的脖子。
心怦怦跳着,嗓子也抖着:“上仙,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对本君的误会有些大。”帝君低下头看着她,眼里的那副光景让人猜不透,像是飘着莹白的雪,又像是杨花飘了满城,“本君既不英名也不神武,甚至称不上是正人君子。”他的声音是一汪无波的水。
对于他突然之间的自贬,苏颜有些不明就里,愣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附和他道:“上仙过谦了……”又安慰道,“人无完人,仙无完仙。”补充道,“帝君还是挺英名,挺神武,挺正人君子的……”
帝君眯了眯眼,仍旧垂着脑袋看她,她鼓起勇气顺着他的目光看回去——从她这个角度看帝君的脸,不免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那张脸生得太完美,无论哪个角度似乎都能够入画,甚至连渲染和加工都不需要,他的美自然天成,好似他本就该是这副样子,于是便成了这副样子——
苏颜有时会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弦不知为何总是搭错,竟然会生出这般奇特的想法,这实在是很难理解。
“本君到底是犯了错,才会让你这般误会。”又听帝君这般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立刻脱口而出,刚刚说完,就旋即噤了声,也后了悔,这样的话哪是她一个花仙有资格说的?她这分明是僭越,是不将帝君他老人家放在眼里,尤其是看到从帝君双目中流泻/出的冷光,忍不住一阵肝颤。
“颜儿可知本君犯了什么错?”帝君却没有计较她的出言不逊,而是这般问。
苏颜在他怀中缩了缩脑袋,道:“上仙怎么会犯错呢,方才是小仙出言不逊,是小仙错了才对。”
“本君是错了。”帝君无比肯定地接过她的话,声音清冷却动听,“本君错在不该高估颜儿的智商。”
只见苏颜在他怀中抖了抖。
她心想,原来帝君不过是想借机嘲讽她,她还真是脑子进水才会以为他老人家突然良心发了现,意识到自己对下级太不随和,想调整一下风格,谁料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心里不由得有些郁郁,也有一些忿忿然,却也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呵呵干笑了两声,道:“我智商低真是对不住啊……”
“本君还错在明知颜儿智商低,却仍然试图让她自己明白——”帝君说着,朝前迈动了步子,“本君其实喜欢她的这个事实。”
苏颜彻底愣在那里。
良久,她才听到自己这般问他:“你,说的可是真的?”
对于她的疑问,帝君不置可否,片刻之后,他朝她轻轻地点了下头,脸上表情冷淡却柔软,像是团在手掌心里的松软的雪团。
苏颜又愣了半晌,有些茫然地问:“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他老人家难道打算一直抱着她走出这个梦吗?据推算,这件事似乎有点困难。
只见帝君的眼梢轻轻一挑,那神态煞是风华万千,苏颜看得有一些痴,却听他幽幽道:“本君方才也已言过——本君既不英明也不神武,亦非正人君子,此时自然要去做不英名不神武也不正人君子的事。”
苏颜从来不知帝君的口才原来这般好,也从来不知,自己的智商当真可以像这样无限地低下去,可是她却隐隐知道,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是绝对没有一丝一毫优势可言的。
不过当时的她头脑已被帝君的一番话搅成一团浆糊,自然没有多余的心智去计较这一点,她异常乖巧地让帝君抱着,随帝君沿着蜿蜿蜒蜒的山道往前行,没有许久,视野里便出现一座幽秀的宅子来,红墙配着绿瓦,无比清新,而院墙内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花树,调皮地伸出一个枝杈来,枝头挂满了明黄色的花,那花朵虽然甚小,却一簇簇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火红的杜鹃似乎是追着人的脚步一路盛放,开了好大一片在宅子的院墙外,那情景便半分明媚,半分热情,远山仍旧雾蒙蒙的,让人看不大真切,可是苏颜心里却一丝一丝清明了起来。
她总算知道帝君为何说这里是她的心魔了。
将苏颜横抱在怀中的帝君刚刚在宅子前停住脚,宅子的红木大门就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似乎正要出门,看到他们二人,先是一愣,随即难以置信道:“公子,你……你们可算回来了!”
帝君冲她淡淡地点了个头,对方立刻侧着身子将他往院内让,一边招呼他们进去,一边兴奋地喊:“桃桃杏杏,快,公子和姑娘回来了!”
这样喊了一声,立刻从一旁的房间里,一前一后跑出两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两个丫头见了帝君的面,立刻面露惊喜之情。
二人虽然激动,礼数却是不敢省的,“噔噔噔”跑到帝君面前矮身行了个礼,齐齐唤了声:“公子。”抬眼时眼眶却都有些红,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就此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
方才为帝君领路的丫头见状笑道:“公子不在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甚是想念,怎么如今见到公子却又都成了木头人成了哑巴?”
杏杏脸皮薄,被她这么一说立刻红了脸应道:“我……我去为公子收拾房间去了!”
而一旁的那个叫做桃桃的丫头眼尖,瞅见帝君怀中的苏颜,立刻焦急问道:“公子,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病了?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苏颜张了张口,想说一句自己无事,却被帝君抢了先,只听帝君淡淡道:“你家姑娘无事,不过是路上偷懒……”帝君说去话来一向是点到为止,这句话说到这里,两个小丫头已意会到——原来是姑娘撒娇,公子才抱了她上来的,不禁红了脸,又默默地相视一笑。
苏颜一看她们的表情,便知道她们铁定是想歪了,于是难免有些发窘,心里碎碎念道,紫微你这么说,不是故意让人误会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帝君本就没有打算照顾她的心情,此时自然也没有顾虑她哀怨眼神的盘算,只听他对桃桃淡淡吩咐了句:“你去备茶水点心吧。”
桃桃将眼睛一弯,道了声是,便拉着杏杏往主屋去了。
走了几步偷偷在杏杏耳边道:“公子和姑娘真是相配,若是二人能结成良缘,不知道有多好……”
杏杏立刻笑答:“公子这次同姑娘一起回来,不正是有这样的打算吗?依我看来,我们这里马上要办喜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