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那里,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是呢,她已升仙,而升仙之初,必要洞晓自己升仙的机缘,再则,便是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谁。
她怕是早已明了一切往昔,并且决定了要恨他。
见到扶苏不言语,千草细眯了眼,接着道:“适才小神在梦里见到尊驾的九色莲花座,对尊驾的仙姿委实是叹服、敬畏的很……”话里却丝毫没有叹服敬畏的意思。
她就那样冷冷地望着他,情绪虽然泛滥,却压抑着,压抑的胸口撕裂一般疼。
在他开口之前,她又将声音扬了一分,这般道:“可是,小神还是想先向尊驾告个假,不知可否允小神缓三年再去领职……”咬了咬唇,微微抬起下巴,语调清冷地道,“小神要在这须臾山,为锦年师父守丧。”
扶苏愣愣地朝她走了一步,眼里的光闪烁不定,“千草,你非要这样使我为难吗。”
千草默不作声地朝后退了一步,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他的脚步便顿在那里。
沉默在二人之间盘踞,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
“……罢了。”良久,扶苏才这般叹息一声,眸光幽幽飘向窗外。
望着那缓慢降落的大雪,他缓声道:“世人皆称我为十方救苦天尊,却不知,我也有救不了的人……”又道,“不过,利用锦年上神救你,我扶苏却是无怨的。”目光飘回她的脸上,“你若恨我,便恨吧,等到你恨够的那一天,我再来见你。”
话说完,人就不见了踪影。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苏颜的心一阵一阵的抽痛,心里咬牙切齿地念道:“阿苏啊阿苏,我还不知,你原来是这般胆小的神,此时你委实应该上去将她推到墙上狂吻,就算只是上去抱抱她,也好过落荒而逃……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呢,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男人!”
正在可惜,忽觉身子一沉,眼前一黑,那感觉,如同从万里云霄跌落人间。
苏颜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道重重一抛,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似乎是个高处,面前一簇簇红艳的杜鹃,摧枯拉朽地一路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来不及疑惑,身后就有一个声音沉沉响起:“阿颜,方才的梦看得可还过瘾?”
苏颜循声转身,便看到站在和风里的紫袍青年,青年眉目清冷,如同一弯弦月,华丽的紫袍在暖风中被掀起一个边角,而衣物与风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说不出哪里动人,却又分外撩动人心。
茫茫然望向他,道:“呃,你如何在这里?”
此时的苏颜自然是忘记了,就在不久之前,帝君还向她郑重地表白了来着,不过她不小心入了梦,并且受到梦境的影响,所以才会将最近的记忆悉数给忘记了。
帝君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脚走到她身边,在她额上按了个符印。
把手按到她额上时这般道:“我来带你回去。”帝君的手很凉,可是那个符印的力量却是暖的,也不知他究竟是在她体内置了什么东西,只觉得方才还懒洋洋的身子,忽然间因那股暖洋洋的力道而恢复了几分活力。
在好奇帝君为何出现在这里之前,苏颜率先意识到,自己这次怕是遇到了个大麻烦,立即做惊讶状:“上仙,你可知这是什么鬼地方?还有,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
帝君盯她一眼,淡淡答:“放心……”安慰道,“你不过是睡过去了。”
“……”苏颜无语。
稍稍恢复了精神,又问:“上仙,方才的那个印是……”
“为了防止你再次睡过去,本君渡了一些仙气给你。”说着,侧着脸望向不远处的那座山。苏颜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在她看来,这世间之山有千重万重,而帝君此刻正望着的那一座,不见的比其他的山更加高更加险,它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座。
于是凑过去问:“上仙方才问我,观梦观的可过瘾,是个什么意思?”又凑过去一些,“你如何知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想了想又补充道,“难道我现在不是在梦里吗?”
帝君看着她无比真诚的脸,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这般开口:“你此时自然是在梦里。”
帝君回答问题的简洁程度苏颜早就见识过,此时仍然止不住有一些郁闷,在她看来,她方才问了他三个问题,他却只答了一个,这样偷懒的行为,她很看不过去,又这般想了想——既然自己此时仍在梦中,那么在这梦中见到的帝君,自然也是梦里人,而既然他只是个梦里人,自己又何必再对他卑躬屈膝一副受气的样子?
虽然这样想,却也提着一颗心,不大敢确定,于是腆着脸凑得更近一些,说:“我斗胆问你个事儿……”看到帝君眯了眯眼,表示但说无妨以后,这般道,“你究竟是我的一个梦,还是真正的你?”
帝君觉得自己的眼角没来由地跳了跳,抬手揉了一下,对少女道:“既入梦,自然便只是梦里的一个物象……”又道,“阿颜,在这回雪阵中,并不存在‘真实’。”说完,抬起好看的紫眸,望了望她的眼睛。
她提着的心立刻放了放。
苏颜这姑娘自小头脑便单纯,想法也简单地像是远古时代的浮游生物,虽然有些事情仔细琢磨也能琢磨出一些道道来,遗憾的是她却向来没有这样的习惯,帝君的这番话,她也自然只听懂了字面的意思。
她只当他的意思是:他只是她的一个梦,并不是真实存在于这里的。
悟到这一点,不自觉将腰板挺的直了一些,松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
帝君没有理会她究竟对何事放了心,只淡淡解释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在那之前,还顺带将她误入“回雪阵”的事情,也一并讲了。
“阿颜,你可还记得,在窥看方才那个梦之前,是怎样一副光景?”他先这么问。
苏颜想了一会儿,老实回答道:“我……我虽然不大确定,但是,我记得我好像看到了十殿阎罗的宫殿……”那水下的光景同那些莲花的灯盏和她记忆的一部分吻合,若非她的记忆出了毛病,便是梦里的她的记忆出了毛病——总之一定有个出毛病的地方。
将那副光景大致描绘给帝君听,帝君不置可否,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苏颜觉得他老人家的神色似乎沉了沉。
“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准……”苏颜自己也有些混乱,看到帝君沉了脸,不由得又补充道。
帝君却忽然抬脚慢腾腾地往前走,边走边说:“那并不是错觉,那确实是十殿阎罗的宫宇。”
苏颜慌忙跟上去,谦虚地求教道:“你是如何确定的?”
帝君没有看她,却这般对她说:“你在那个梦中也已经看到了,此时便应该晓得扶苏是什么人。”
苏颜忙答:“嗯,原来阿苏便是东极的青玄帝君,我实在是没有想到……”
还没有感叹完,就听到帝君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这十殿阎罗,便是由你口中这位青玄帝君所司掌。”说着,侧颜望她,看到她面上先是一愣,然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想起什么似地这般道:“我原先还在想,是谁告诉我十殿阎罗之事的,原来便是阿苏……”说完,又换上茫然的语调,“可是,我还是不大明白。”
帝君顿住脚步,苏颜也随他停下。
“阿颜,你可知自己此番是误入了太古的迷阵回香阵中?”
苏颜仍旧茫然地望向他,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帝君眼波平静,口气淡然:“回雪阵是个生梦的地方,从这里衍生的各个梦境,都与前尘往事相连……你方才看的,不过是这‘回雪阵’中万千梦境里的一个。”
帝君似乎读懂了苏颜的心思,又这般道:“大约是你内心深处挂念着扶苏的安危,才会触动了这一个梦,从而看到与他有关的伤心事。不过梦境终归是梦境罢了,纵使‘回雪阵’是这世上最神妙的梦境,能原本的重现那些已逝的风景,却终归没有昆仑镜那样引人穿越时空,甚至改变命运的神力。”
说着,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语调沉而稳:“你在这里,不过能看到一些失落的‘真实’,却终究不能将这样的真实带回现实空间,也不能让这里的‘真实’影响到现实中的‘真实’,因为归根到底,这里的真实不过是一些‘虚伪’的,需要摧毁的东西……”说着,抬眼望她,“阿颜,你懂我的意思吗?”
苏颜不确定自己懂不懂帝君想要她懂的东西,不过有一件事她却是懂了,那就是如果自己仍旧带着从这里得到的“真实”,那一定是回不到原来的世界的。
于是她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对帝君说:“你说要带我回去,可是我要怎么回去呢?”说着,有些忧虑地望了一下四周,重复了一遍已经发过的牢骚,“这里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从十殿阎罗的宫殿跑到这里来了?”
帝君忽然牵上她的手,将她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握了一下,道:“阿颜,这里是你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