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有位很了不起的人,曾经琢磨出这样一个定律,那就是如果你担心什么发生,它就更有可能发生,而会出错的事情,也总会出错。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定律的真理性,苏颜那日出了殿门往左拐,沿着来时的那条小径走,便好巧不巧在某片红梅的花阴里,迎面撞上了散步过来的帝君大人。
紫微帝君一身典雅的紫装,一副锦绣的眉目,整个人如同繁花深处的一曲清歌。
清歌断人肠,却偏偏总是被她苏颜遇上。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自己的好“运气”,默默地顿住了脚步。
紫微似乎也没有料到会这样相遇,紫灰眸子里泛起一丝涟漪,可面色却沉寂如夜,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仍然安静而疏离。
二人的视线在花影中交接,时间似乎在这个时刻找到了静默下去的机缘,一时之间云住风息,鸟寂虫眠。
片刻之后,苏颜率先移开目光,然后秉持着将沉默进行到底的理念,缓步挪到路边,将身子矮了一矮,意思是让他先行。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迈动步子,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人难道看不懂她的意思吗?虽然这样想,却也不敢抬头瞧他,于是二人就那样僵持着。
他终于抬脚,走到她面前时稍微顿了顿,苏颜的一颗心随之提了起来,可她立刻发现帝君大人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连句话也没讲,就好似没有看到她一般,气定神闲地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便在一个转角处不见了踪影。
其实经过她身边时,紫微的心难免动了动。那日的她大约是为了见客,所以面上浅施了脂粉,艳丽中透着一贯的冷清。可是他却是知道的,面前的少女将温暖人心的力量深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或者说她唯独不想让他看到——尽管如此,她的眼角眉梢,却也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天上地下,他想要的人,只有她而已——
在浮烟岛主向他表明心迹的那一瞬,这个念头便像是一颗深埋的种子,他知道它已经开始吸收阳光和雨露,它有一天要冲破一切桎梏,蓬勃生长。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被这样一个令人烦躁的念头束缚住手脚,看着她低头不语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却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背影给她。
如果拿不到玄鸩炉,到时,或许会更添一桩使她怨恨的事情吧。
既然如此,倒不如多给她时间静上一静,而他也好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当日在万冰山,苏颜的幻听和突如其来的昏迷让他隐约觉得蹊跷,虽然自那之后苏颜一直状态良好,可他却一直无法安心。
出于私心,他其实不想她卷入任何事件里。
苏颜在以前一直委屈地觉得,自家师父一定是这世上最不护短的师父,却不知那是她对帝君最大的误解,与紫微帝君有深交的人都知道,此人的护短,虽然藏着掖着,却比旁人护短护得更甚。
只要他认定是自己的东西,那么旁人是碰都别想碰的,就像是那日,帝君和白逸君同时在佛祖处看上那盆优昙婆罗花,白逸君抱着试探一下的念头,正儿八经地对帝君说:“听说佛祖早些年已送过帝君一盆文殊花,那株文殊品种甚是罕见,四海之内可只有那么一盆。而如今若帝君再收下这三千年一开的优昙婆罗,小心旁人在背后嚼舌头,说帝君你喜吃独食。”
结果帝君懒懒瞟他一眼,云淡风轻答了句:“本君也听说,玉檀前日送过白逸君一支亲手打制的玉笛,四海八荒也只那么一支,昨儿个玉檀似乎又差人送了一块上好的墨玉给你,经过玉檀手打磨过的玉,这天上地下也只那么一块,你在三天之内收了同个人那么多贵重的礼物,难道就不怕别人嚼舌头,说你单爱吃这天界第一美人的独食?”
白逸君为此话噎了一噎,却也有些不甘心,虽然东西摆明是抢不过来了,可是就势揶揄他两句也算是额外收获,于是他正了正手中的扇子,道:“世人都说帝君为仙最是淡泊,可就帝君这消息灵通的程度来看,我怎么就瞧不出你的淡泊究竟在哪里?”
帝君想也没想,就这样答:“哦,那你兴许是眼神不好。”
自此以后,白逸琢磨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争东西,千万不要争到帝君头上,否则,他一定会死在帝君的三寸不烂之舌上。
而帝君此刻已经认定苏颜是他的东西,因此,便打从心眼里抗拒她因他以外的事情受到伤害,他却不知,这天下能伤害她的,或许只他一人。
关于苏颜前些日子所讲的绝情水之事,他隐隐觉得自己需要找机会弄清楚其中机缘——尽管他并不认为这件已经过去许久的事对现在来说有何意义,可是看苏颜的态度,倒是极为在意的。若是不能解开她心里的这个结,或许会有些麻烦。
他想,自己将这些事一并解决以后,纵使她仍会气他,他却有大把时间可以等到她气消。在四海八荒,紫微帝君这一副顶好的耐心向来是有口皆碑的——他既然有耐心等待一朵三千年才开一次的花,自然也有耐心等待一个姑娘重新爱上他。
况且,以这姑娘的单纯程度来计算,想让她回心转意兴许也不会费多大工夫——他老人家身经百战,又怎会拿一个小了他不知多少辈的小姑娘没有办法?只不过,考虑到这孩子的死心眼程度同她的单纯程度成正比,他还是希望这个过程尽可能精简——毕竟还有一个词叫做夜长梦多。
苏颜自然不会晓得帝君在做什么打算,她看到帝君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有一些失落。
帝君难道真的打定主意不理她了?
可这不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吗,既然如此,她又是为何……
难道真如浮烟所讲,自己其实还……
她慌忙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摆脱那个恐怖的念头,安慰自己道:“你以前中他毒太深,此时应该是余毒作祟,这些心情大体算不得数。”
这样自我安慰之后,果然舒服许多。
她虽然在感情上不灵活,又有些死心眼儿,可是在许早之前便做了决定,那就是绝不能放任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尤其是在同一个人面前跌倒,就像龙二说的,那实在是一件非常之糗,而且甚丢面子的事情。
尽管如此,在回去的路上却也一直处于神游状态,脚步虚浮,整颗心似乎也悬空。
脚下的路并不长,却足够她将一些尘封的往事在脑海中过个遍。
以前,有一些事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愿向旁人提起,那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将旧日的伤疤拿到阳光下,她想,既然它不是美好的,又何苦拿出来晾晒,为自己为别人都只是徒添伤感。
可是不去想,不去提,却不代表它不存在。
它多年来都依靠消耗她而存活,如今终于不再满足那一丁点儿的光了罢。
如今看来,两百年的光阴简直像是一瞬而过,可是仔细揣度,却是来时荏苒,去也迁延,天上神仙大体不会为蹉跎了光阴而有所遗憾,可她却总是在想,若是因为仙寿绵长而不珍惜眼下时日,那么到许久以后,总是会有因此而悔恨的那一天吧,尽管那一天直到很久之后才会来。
在时间无知无觉的流逝间,那些自己没能修正的东西,仔细想想,也还是有那么几桩。
关于苏颜一直想要修正的东西,最重要的一桩与帝君的姻缘有关。
那是她随在帝君身畔的最后一年——尽管现在,她可以清晰看到从那时到现在的轨迹,可是就当时的自己来讲,却一直以为还有许许多多的时日可以陪伴在他身边,久到天地重新归于混沌,久到这个世界重回最古的宁静,而她将会成为这世上陪伴他最久的人。
只可惜在天毁地灭以前,他们一朝出了错,便注定了以后的种种。
现在的她想,她终究只是个陪了他走过那么一小段路的人而已,每想到这里,她都苦涩难言,大概是苦的久了,渐渐便对苦这种味道生了抵抗力,就算是再苦,她尝了之后也只会觉得如同嚼蜡。
所谓一寸相思一寸灰,她想,在爱情中,两个人里总是会有个人长年累月地扮演着消耗的角色,帝君他高高在上,受众人仰慕,还有许多人爱戴,自然不会看到她吧,纵使后来她日日伴在他身边,他也不曾流露出丝毫与男女情爱有关的感情——他关心大道远远甚于具体的个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帝君不爱她,又怎会为她消耗呢。所以这个角色,自然只有她来扮演,她有时候会颇为惆怅的想,自己兴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消耗干净了,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某种程度上讲,自己别扭的个性,大概也托帝君的福。
“唉……”长叹一口气,忍不住想起迫使她犯下大错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