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接下来的对话,苏颜抱着些忐忑的念头。她想,她方才撞上了浮烟岛主与帝君说话,内容还是浮烟对帝君的求爱,若是帝君应了她还好,可帝君偏生拒绝,这就有些不好办……
浮烟岛主作为女子,又是个心性高的女子,一定会觉得这件事丢了面子,自然不愿让旁人知道,也自然容易因此迁怒到旁人。其实到这里都还不打紧,打紧的是,这个旁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苏颜。
想到这一层,便有一些脊背发凉,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局面,看着面前眼神寒凉的女子,她不由得想,这兴许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当初凤族的女君在紫微宫久居的那段日子,便也在这个时候顺理成章地闯入了脑海……
自己那段时间,当真是吃了许多苦头……
晃神过来,苏颜做了个决定,一定要撇清与帝君的关系,以免重复两百年前的悲剧。
只见她正了正色,敛起表情,很是严肃地向对面端坐的浮烟拱了一下手,说道:“岛主怕是要同苏颜谈帝君的事情吧。方才撞破岛主的私事,苏颜实在不是有意,还请岛主不要放在心上。若岛主仍不放心,苏颜可以在此立个誓——这件事苏颜若是说出去一个字,便让苏颜去地渊处受一百年的万箭穿心之刑……”
毒誓已经发了,就差立下字据为证,可抬眸看看对面的女子,面上表情仍然没有松动。只见浮烟微微眯起眼睛,伸出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捧起手边的茶杯:“仙子觉得,你会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苏颜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不重要吗?”
“我并不在乎你如何看我,自然也不必在乎世人会如何看我。”浮烟语调凉凉,苏颜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她的语气里多多少少掺了些蔑视,“所以此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苏颜沉默了,沉默是因为她有一些不爽。她心想,她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将玄缃支开,而她又是想同她说些什么?她向来是个直性子,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遂对浮烟道:“岛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苏颜不是个小气的人,岛主若有什么不满,也可以直接说出来……”
可是当她真地听到浮烟接下来的话,一颗心却变得七上又八下,很难归于平静。
浮烟说:“那我便直说了。”说着,小口抿了一口茶,苏颜觉得她的动作很优雅,不由得更仔细地打量起了她来。
面前的女子牙似玉,唇如朱,眉间虽有病容,却也如远山般秀美,尤其是额上的一点朱砂,更为她苍白的脸添了许多颜色。民间有“病美人”的说法,苏颜原本还觉得这个词无比荒诞,心想世人大概是心灵扭曲才会去追求病态美,可如今,她觉得这位浮烟岛主,着实要当得上这个词。
可是病美人身体虽柔,个性却比她预料中强硬许多,她直视着苏颜说:“我想请仙子离帝君远一些。”
苏颜拿茶杯的手不由得抖了抖,茶水洒出一些在桌上。“岛主此话怎讲?”她嘴角抽了抽,眼神有一些阴沉。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浮烟轻笑一声,苏颜觉得那声笑听上去很像是嗤笑。
“仙子与帝君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恕我直言,既然你们缘分已尽,就好似手中的戏本子已然翻篇儿……”顿了一顿,抬起如水般的眸子,嘴角的笑意有些阴冷,“仙子又何苦再与帝君有什么牵扯?”
苏颜承认,浮烟的这番话,成功地激起了她封存许久的战斗心。
她苏颜虽然自小调皮捣蛋,喜干一些整人的勾当——俗称“欺负人”——可就她本性来说,却并不是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姑娘,尤其是对别的姑娘,便更没有复杂的心思。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既然大家都是女子,那么便没有互相为难的道理。她却不知,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女子,她们生来便带着尖刺,浮烟虽然未必是那样的女子,可是她对自己没有好感,这件事还是不难判断出的。而她又认定了苏颜是她的情敌,这又使事情复杂了一些。
关于帝君,她虽然无意与任何人争,可是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仍旧一味地退隐,实在是有失她“混世魔王”的颜面,更加有失那些被她整过的一众仙人的颜面,于是她理了理额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清澈,却不自觉带了些傲然之气:“岛主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此时她的气场与方才完全不同。
似乎是没有料到自刚才为止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的苏颜会突然间变了脸,浮烟面上稍有些讶异,“哦?”可是心里却早已了然,面前这个红裳女仙,若是轻易便因她的话而退却,那倒没有意思了……
“先不论我与帝君有没有关系,也不论我是不是还对帝君存有念想……我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似乎都不必岛主‘特意’来‘提醒’我与帝君保持距离。”就算不提醒我也会与他离得远远的。
苏颜嘴角虽然挂着笑意,可是语气却实在称不上和善,她记得,凡人所尊崇的圣人曾经曰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个“以直报怨”的意思,翻译成白话文大概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苏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殷勤地以为,圣人的真言是多么的有道理啊,难怪世人总以圣人的教诲为戒,可见世人其实也有许多可取之处。
浮烟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因此便打算退让,她心里早有主意,看着笑意盈盈的苏颜,这般道:“现在的我自然没有资格提醒仙子,可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说这话时浅笑依然,“仙子觉得,浮烟真的甘愿只做个没有名分的姬妾吗?”
苏颜猜不透她这话的用意,没有及时应答,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便听她接着说:“浮烟日后,一定是紫微宫的帝后。”
此话很轻,可是望向她的眼眸,却见到满满的笃定,若非有十成把握,又怎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苏颜的心不禁一紧。
面前的女子果真有这般自负吗?却是不像。
“仙子似乎不信……”浮烟拿手撑着额头,表情有些慵懒,她平日里很少走动,更是甚少出云浮殿,今日却说了这么些话,早有些乏,此时便有些撑不住。
苏颜觉得面前的女子慵懒的样子也很有风韵,至少比自己更有女人味,自己若是男子,兴许……
摆脱这种念头,又想到刚刚帝君的严辞拒绝,便一半安下心来,可是这种安心感,却让她更为困惑——紫微将来的帝后是谁,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仙子可知,帝君为何来南平宫一月有余都还没有离去吗?”浮烟的问话轻飘飘落入她耳底,这使得她又恍惚了一阵。
“帝君应是在寻一样东西,东西未寻到,自然……”话还没有说完,苏颜的念头便被引向某个方向。莫非……帝君要找的东西,是在浮烟手中不成?那件东西对帝君来说很重要,而若想得到它,必须依靠浮烟。这,就是帝君至今为止都没有离去的缘由……
她稍微有些慌乱地望向女子的脸,结果女子的表情告诉她,她大体猜的对。
浮烟只见到对面的女仙微启朱唇,却没有再说什么,而原本还清亮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单看那个样子,似乎有一些颓然,可她试图掩饰。
“你对帝君仍有执念。”浮烟毫不留情地点破她心里的某个屏障。
苏颜顿时觉得似乎有呼啸而过的风,将她努力构筑的城墙推倒,而她的所有防备和武器,都成了使不上力的破铜烂铁,她一个人颓然地面对着所有足以侵蚀她心的猛兽,无计可施。
“我……”她想为自己辩解,可是喉咙干涩,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你一定会输。”浮烟这样下了对她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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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天,苏颜借口宫中有事,匆匆起身告辞。浮烟也不挽留,浅浅道了声好。望着她踏出殿门的背影,眼波好似沉敛进茫茫雪色。
随着那个轻盈灵动的影子消失不见,一直忍耐着的咳疾终于因为身体的放松而一口气爆发。玄缃不在,自然无人依靠,亦无人求助,只得努力撑住身畔的茶几,女子瘦弱的身体似乎在病发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茶几因她咳的厉害,而剧烈的抖动。
须臾,在空旷的长乐殿上,那个蓝衣雪袍的柔弱女子总算止了咳,自摆放茶具的几案上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的可怕,她颤抖着手将洁白的丝帕从嘴边拿开,看到上面已染上了一大片殷红。
怔怔望着那一大片如同雪中梅花的印记,自嘴角处扯出个苍凉的笑来。
“哥哥,看来浮烟的时日已所剩无多了……”良久,又叹息一般道,“竟然要厚颜寻求帝君的垂怜,我还真的是个怕死的人呢……玄缃,你说呢。作为仙人,我是不是太窝囊了一点。”
问完这句话之后,连她自己都一怔,随即苦涩地笑开。
“呵,我差点忘了呢,玄缃是个凡人呢,是轻如蝼蚁的存在。”
空寂的大殿上,可以看到细小的灰尘在有亮光的地方飞旋盘桓,那些浮尘轻地好似永远不会落地。银发灰袍的青年靠着殿门站好,表情淹没在寂静里。
他轻声附和了一句:“岛主说的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