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历史上有位伟大的诗人这样说: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那日,天阔云闲,赶上了帝都冬季难得一遇的好天。京洛的繁华路段,人声鼎沸,各色商贩云集,街边巷口,小商品琳琅满目。
一女子,一少年,在人群里很是惹眼。
女子一袭青衣,发式不似寻常帝都女子那般繁复,也没有许多珠玉点缀,只于发间斜簪一朵碧色簪花,眼里暖意融融,会让人觉得,若是能被那样一双眼睛看上一眼,或许会暖上一整天。
身畔的少年是一尘不染的白衣,个头不如女子高,安静地走在女子身畔,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仔细看得话,会觉得少年的眉眼生得有一些阴柔,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状,脸颊上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比起青衣女子,少年的存在感似乎没有那么强烈,如果说青衣女子是雪中的一抹春色,那么少年便好似浅淡的一缕尘烟,仿佛收在丹青画幅中的一个剪影。
人都说,无娘的孩子像根草,这一观点,苏颜虽然一直不愿苟同,却也难免会有因为自己没娘而哀伤的时候。可是这几日,她与娘亲在一起,觉得以往那些心伤的日子都得到了弥补。
——本来嘛,能遇到娘亲这种事对她来说就有些不可思议,如今,竟然还能同心心念念的娘亲一同走在喧闹的街头,越发觉得像是幻梦一场,脚步也愈加轻快了。
两个人偶尔在经过的小摊前驻足,就某件小玩意互相交谈几句,气氛很是融洽。
湘川早默许了少年对她“娘亲”的称呼,也不排斥他缠着自己,她觉得,自己似乎跟从前有一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苏颜立刻扯着湘川的衣袖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将各式面具拿起,翻来覆去地打量,一边打量一边说:“娘亲,这百鬼的面具做的很有意思。”
卖面具的大叔听到少年对身畔的妙龄女子的称呼,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眼那名女子,随后又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少年,心想果然是世风日下。早年还有这样的律法,规定男不到20,女不到15,便不得行嫁娶之事,新皇登基后却将此法废除,致使越来越多的男女在婚婚姻大事上草率异常,这妙龄的女子要想有这么大一个儿子,那要多早成婚呢……
正在扼腕叹息,又听到少年说:“我爹爹平时闲着也爱做面具,可是总做不好……”说着,将一面朱色涂抹的狐状面具扣到脸上,问,“娘亲,这个好不好看?”
那女子温婉一笑,伸出纤纤玉指,为少年正了正那个面具,声音和煦如风:“你戴着甚是好看。”然后又疑惑道,“你总跟我提起你爹爹,我还不知,你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口气有些漫不经心。
卖面具的大叔却有些不淡定了,这是个什么情况?既然她是少年的娘亲,那少年的爹爹自然该是她的相公?既是她相公,她又岂有不认识的道理,这,这未免有些太离谱……
苏颜听话之后,将戴着面具的脸微微扬着,问她:“娘亲,你平日里喜不喜欢读戏本子?”
湘川思考了一阵儿,回答:“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闲的时候也会翻一翻,如果非要说喜欢或不喜欢的话,应该偏向喜欢吧。”
苏颜得了她肯定的回答,声音显得有些兴奋,道:“我爹爹便是写话本子的,据我所知,在这四海八荒,写话本的功夫少有人可以与我爹爹匹敌。虽然有时候我觉得,爹爹总将结局安排的不圆满,这样我不喜欢,可是细细想的话,又觉得爹爹的安排很有道理……”
“人生毕竟还是圆满少,遗憾多。”湘川说着,也去挑面具,挑了一会儿之后,拿在她手上的,是一张没有任何花纹描绘的面具。
乳白色的面具,只有眼睛处开了洞,看上去比那些狰狞的鬼怪还要可怖,女子却仿佛被那张面具吸引了一般,怔怔地望着它出神,她半低着头,露出一截修长而洁白的脖颈。
卖面具的大叔不由得出声提醒:“姑娘,你手上拿的这个是未完成品,你可以看看别的……”
“无妨。”湘川说着,轻轻将它扣到自己的面上,那张倾城的容颜霎时收在了一片素白之中,“苏三,你觉得如何?”她将脸转向一心一意挑面具的苏颜,苏颜应声抬头。
“娘亲……”苏颜痴痴望着她的倾城娘亲,吞了一口口水,“你这样,很美,很妖孽。”
正如苏颜所说,那张无甚花样的面具扣在她的面上,织就了另外一种美感,如果说先前的湘川姿态出尘地像是下凡的仙女,那么此时的她,便是坠入魔道的妖孽,一样令人着迷,就连刚刚出声提醒她面具未完成的大叔,都不由得为她此时的美而恍了心神。
“是吗。”湘川淡淡应了一句,声音在面具后有些含糊,她问苏颜道,“你喜欢那张狐面吗?”指的是苏颜脸上戴的那面。
苏颜忙不迭点头:“喜欢。我想戴给爹爹看。”
湘川掩在面具下的唇角勾了一勾,既然他喜欢,便买给他好了,于是对老板道:“这张狐面便卖给我吧。”说着,手往腰间送,谁料,却没有触到本该挂在那里的钱袋,不由得“咦”了一声,微微蹙起眉……刚生了某个念头,就听到苏颜冲着一个人的背影大喊:“喂,小偷!将我娘亲的钱袋还来!!”说着,便作势追过去。
湘川轻飘飘瞅一眼那个踉踉跄跄往前跑的背影,心想,偷东西竟然偷到我湘川头上来了,当真是不要命。
她湘川是万花楼的摇钱树,万花楼怎会放她同一个来路不明的公子优哉游哉地逛大街?此时躲在暗处的打手,想必不会下于十人……
然而,没等苏颜跑过去,也没等那些万花楼的打手及时现身,那个偷钱包的贼就被一个青衣公子拦住了前进的路。
“让开让开!竟敢挡本大爷的路,不想活……”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那个青衣公子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手腕,然后只听“咯吱”一声,很像是关节错位的声音,接下来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叫痛声。
“手中的物件,不像是你的。”
青衣公子面带倦色,声音也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再看他半睁不睁的眼睛,就更易判定,此人绝对没有睡醒。看清他的脸之后,苏颜不动声色地往湘川身后缩了缩。
“少管闲事!”
被钳制住的人虽然知道此人力气不简单,仍然这般嘴硬道,谁料话音刚落又是清脆的一声响,这下,骨头利落地断掉了。
“好,好汉饶命!小的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强忍着眼泪鼻涕,形容很是凄凉,“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瘫痪在家的妹子等着小的回去伺候,小的今日偷盗也是一时糊涂……”
接下来的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闻者垂泪,见者动容,可那个青衣公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见他淡定地抬起他的另一只手,懒懒地掏了掏耳朵。
“你四岁丧母五岁丧父,妹妹也在去年被你卖给了青楼,因为抵死不愿接客而喝了耗子药……”说着,瞅了面前人一眼,“王二,你果真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可怜的妹子,你如今做这样苟且的事,是不是想早日去同你一家老小团聚啊?”
人群里似乎有谁倒抽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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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公子将钱袋拿在手上掂了掂,便径自朝湘川走了过来。
湘川只觉得他的眉目如同远山般飘渺,这一副飘渺的容颜她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起来。他朝她走来,一头长发没有遵循礼仪以冠束起,发色很黑,衬得他脸色更显苍白。面上带着些微的病容,可那副美丽的容颜却不是人间应有的,许多女子刚刚为凑热闹聚集了过来,看清这个助人为乐的公子的容貌之后,更是生了许多少女情怀。
“这是你的?”他开口,声音如同山间的雾霭。
“多谢公子相助。”湘川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钱袋,然后礼貌地低头称谢,收回手时,不经意触到男子凉凉的指尖,觉得他似乎轻轻颤了一下。
“姑娘不必客气。”男子说着,将眼光投想向此刻正缩在湘川身后,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惹眼的小个子,抿一抿嘴角,幽幽道,“我家丫头这些日子给姑娘添了大麻烦,我这个做爹爹的,还要先谢过姑娘。”
湘川愣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回过头去,看到满脸都是讨好的笑的少年,原来苏三是个女孩子,怪不得总觉得她眉眼有些阴柔,那么……这个青衣男子,湘川转过脑袋,想必便是她口中的爹爹了……
呃……总觉得她这个爹爹似乎与自己的想象,有些不一样。
不等她回过味来,就听到苏颜拉长声音喊了一声:“爹——”这一声叫得甚是百转千回。
苏颜谄谄笑着,迎了上去,她暗自觉得自己若再这样笑下去,脸迟早要僵掉,“爹,你来了?”
青衣男子笑了,却笑得苏颜一阵哆嗦,我的亲爹呀,你不至于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打我屁股吧,虽然小时候被你打屁股打习惯了,可此时娘亲也在场,这面子你丢得起我可丢不起。
想到这里,苏颜甚是胆寒。
苏颜这辈子统共怕过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然是紫微帝君,另外一个,便是她的司命爹爹了。
别看司命性子温良,像是一锅不会沸腾的水,可若是这锅水沸腾起来,那可是比帝君大人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颜小时候做过许多调皮捣蛋的事,司命懒得将那些事放在心上,所以只要苏颜不捅大篓子,他这个当爹的所秉承的原则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打顿板子意思意思,所以后来,苏颜在他的放纵下胆子磨练的越来越壮,以至于差点闹出人命来。
之前也提过,苏颜曾将那个总是欺负他的小狼崽子诱骗到北天,并将他在那颗缚灵树上吊了大半天,少年被其父君救下来的时候,三魂已经去了两魂,整个人奄奄一息,离死不远。
其实倒不是苏颜故意要破杀戒,将那个讨厌的少年诱骗过去时,她抱着将他吊几个时辰好教他知道我苏颜也不是好欺负的念头,谁料一转脸的功夫,她就将这桩事给忘在了脑后,等到想起来,觉得大事不妙的时候,已经是天狼族的君上带着昏迷不醒的少年来天府宫讨说法的时候了。
苏颜至今都记得司命当日是如何罚她的——
七七四十九根伏魔鞭,每一鞭都够人死那么一次,可又偏偏死不掉,所有的伤痕都入骨,却又都会在第二鞭落下来之前飞速痊愈,直到鞭子再一次划开血肉。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爹爹的鞭下,连遗言都想好了,谁料中途,被她陷害的少年突然清醒,求着他的父皇饶了她,司命手中的那第五十鞭才没有打下来。
受完那要人命的鞭刑之后,苏颜于天府宫前跪了三日三夜,司命才终于肯放她进去,却也有月余都不愿意同她说话,她觉得她很讨厌那个时候的爹爹,可归根到底都是她错了,她不只一次地想,若是她真的害死了那个少年,她一定要以死抵罪,她想,若不是爹爹这般严厉地罚她,那位差点被她害死了独子的君上一定不会轻易饶过她。
“这几日可逍遥够了?”司命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压迫感,苏颜隐隐觉得两腿一直在抖,望了一眼湘川,又将眼光转向司命。
“爹爹,我不能随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