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件事,苏颜也觉得有些对凌天不住,自己纵然是仙,也没有随意动人记忆的权利,纠结了一阵儿之后,她想,自己这样做也是为他好,既然是为他好,那便没有什么好内疚的。
以她自身经验来讲,“情”这个字着实伤人伤得厉害,她想起佛家似乎有积德这样的说法,她如今为他避开了这样的伤痛,也算是积了一次德吧——这样精神自/慰之后,她觉得很轻松,于是脚底生风地朝着万花楼去了。
南齐虽处在北荒的最南端,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北地,可冬季严寒不减,尤其是刮起北风时,凉意可谓直侵人骨,这样的季节,自然少有人愿意外出,尤其是女子,大多数宁愿待在闺阁,屋内升几个炉子,缩在床榻上,或捧一卷诗书,或缝一件冬衣。
然而,在冷嗖嗖的北风里,一个白衣女子却玉立在朱红的栏杆之前,望着远天发呆,正是“白衣裳凭朱兰立”,女子唇红齿白,眉间一派清丽良善,风吹起她的发丝,仿佛吹起一个斑斓的美梦,只见她不时将手靠到嘴边哈气取暖,姿态很是动人,也很惹人怜爱。
叫做梅香的小丫头捧了一个狐裘斗篷走过去,边为她披上,边开口责备:“小姐,你又忘了多穿衣服,奴婢每次都提醒你,你却总将奴婢的话当做耳旁风,若是得了伤寒,可如何是好?”
女子朝她抱歉地笑笑,边低着头看小丫头为自己系胸前的缎带,边说:“伤寒了不是还有你吗,梅香。”
小丫头继续嗔怒:“小姐若得了伤寒,我可不照顾你!”一幅我说话算话的神情。
“好梅香,真生气了?”女子拿手勾了勾小丫头的鼻头,狡黠地笑着,“你不照顾我,我便不开你工钱。”
小丫头露出一副贫贱不能移的表情,道:“小姐贯会拿工钱的事情打压人,可那工钱向来是由妈妈付的,与小姐又有什么相关?”
“伶牙俐齿的丫头,刚跟着我的时候连句话都不敢说,如今都学会顶嘴了,还真是长本事了。”女子佯装发怒,可是神态柔软,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生气。
脸上写满“拿你没办法”,湘川的贴身丫头梅香为主子系好披风后,乖巧地站到了一旁,道:“小姐,梅香都是为你好,你也偶尔听一下梅香的话。”说完这话,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君兰公子都已经有三年没有来过了,想必是不会再来了,可小姐竟然直到今日都还没有断了念想……梅香只是从旁看着,都为小姐苦。”
湘川听完话之后,怔怔了片刻,眼里的光不由得黯然,公子他,果真背弃二人之间的约定了吗……可即便如此,她也愿意等下去。于是她没有回应梅香的话,而是到围栏处站好,白衣裳飞在凄厉的风里,像是一朵绽放的白梅。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姻缘注定了要经历坎坷,而她等的人,永远不会到她的面前来,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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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宫。
天府宫的九重殿在天界亦是极为特殊的,这九重殿并不似传统意义上的重重宫殿,而是被好几块暗红色的帐幔分割所得来的九方大殿。最里的那一重,便是星君殿。殿内悬几盏莲状长明灯,长明灯下,大殿中央,摆一楠木桌案,桌案旁,一个青衣男子正执毛笔,于案上铺就的白纸上,匆匆写着些什么。
那男子披头散发,衣服也因为久坐而满是褶皱,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可看他侧颜,却是极美的,殿内长明的灯火映的那张脸苍白而清俊。只见那男子眉头微蹙,手中的笔不时停下来,一旁的沉香炉里香烟袅袅,衬得男子的眉间忧色更深。
如果你能看到那纸上的文字正在不受控地排列重组,大概就能明白司命星君为何这般忧伤——凡人的命格若是在中途被人扰乱,他就必须像这样,自命格乱掉的地方重新编写,好将此人的命格重新纳入正轨。照理说,司命星君做这行也做了不止几万年,这一工作对他来说本不该是件难事,可今日的他,却头疼地有些反常。
“阿颜啊阿颜,你这倒霉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爹爹省心呢……”长叹一口气,司命将头埋在袖间,“去见你娘亲事小,改了正在凡间历劫的那位尊神的命格却事大啊……”
若要解释司命为何这般头疼,还要从苏颜的娘亲——九公主这一世的命格讲起。
天界谁都知道,昔日天君最宠爱的九公主因与妖人相恋而被罚下界了,而她要历的劫被称作永世情劫。这就像是一个命题作文,只要好好把握“情劫”这一个单词的精神内涵,创作出来的故事就不至于被判不及格,司命是天上一等一的编故事的好手,自然不会写跑题。
故事的主线是这样的。
湘川姑娘出身豪门世家,原姓肖,单名一个川字,只可惜在她出生的那一夜,她家就被抄了,不光被抄家,还很不幸地被下了一纸灭门的圣旨,可怜肖川姑娘刚一出生,就开始了一生的颠沛流离——接生婆受她母亲所托,想方设法带她避开了这灭门之祸,后来又按照夫人遗愿,将孩子偷偷摸摸交给肖家的世交抚养,这个世交是当地著名的书香门第,老爷的名字姓君,家里有个4岁大的儿子,名唤君兰。
肖川姑娘的情劫,就是从这个君兰开始的。
肖川姑娘与君兰公子是自小玩到大的青梅与竹马,肖川小姑娘在穿开裆裤的年纪,就已有了将来出落成大美人的苗头,长到十八岁,果然出落地闭月羞花。而君兰君公子就像这个馨香无比的名字一样,正是君子如玉,风度翩翩,尤擅诗书文章,为人温文尔雅,这样的两个人,走哪里都会被看做一对璧人,也早私下里许了终身,其父母也有意让二人结为连理。
只可惜,十八年前发生在肖府的事件,却换一种形式发生在了君府——有人黑衣蒙面,夜闯君府,目的便是要君家全府的性命。在这一次事件中,肖川被人迷晕带走,醒来时,已在南齐最大的青楼——万花楼。原来那群劫匪见这姑娘的美色,临时起意,将她迷晕卖到了青楼之中,其实那夜见了肖川姑娘的芳容,也有人生了色心,可因为思及处子的价格更高,肖川姑娘便保住了贞洁——也许是司命不愿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过于惨烈,才这般安排吧。
于是乎,肖川变成了湘川,成了万花楼的头牌。这万花楼最大的股东便是南齐的主公,也就是凌天,因为一些机缘,凌天看上了这位性子独特的姑娘,意欲娶她为妃,无奈在她那里碰了无数钉子,后来始知,她心里一直有那么一个人。
说起来湘川与君兰的重逢,可以追溯到湘川被卖到万花楼的第三年,彼时,她已是人人心向往之的“天下第一”的姑娘,而他,却变成了一个她不熟悉的纨绔公子,二人初在万花楼相见,各自吃惊,却终没有相认。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间,君兰时常来,却绝口不提以往之事,他不提,她也不说,二人相见,总是她抚琴,他吹笛,所有的心事,都在琴笛相和之中,直到某日,君兰赠她一株兰花,告诉她,让她等他,便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不见。
又过三个年头,就到了苏颜遇到凌天的那一年,也是湘川等待君兰的第三年。
本来按照命格来走的话,应该是湘川没有等到君兰,凌天对湘川执着,执意纳她为妃,于是,湘川入后宫,在宫廷之中,总算明白自己身世——原来自己是罪臣之女,当年灭了她家满门的,便是凌天的父皇,可是在暗中操作的,却是当今的朝中重臣,就这样,湘川走上了一条复仇之路。
而君兰,则出现在湘川嫁给凌天没有多久,彼时,他的身份是朝廷命官,而她,早是国君的后妃——原来,君兰早知肖川身世,那夜他自血洗君府之人手里逃脱之后,便一直在找她,可找到她的时候,她已是名动天下的湘川姑娘。很长一段时间,君公子都纠结于究竟是和心爱的姑娘避开纷繁世事做一对神仙眷侣,还是继续自己的复仇之路,纠结的结果是,他选择了后者,自此,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些害了他全府性命的黑衣人是当年陷害肖家之人买通的贼匪,于是,肖川的仇人,也成了他的仇人,甚至连肖川,都是间接害死他全家的刽子手。
总之故事缠缠绵绵,二人之间的爱恨牵牵绊绊,作为结果,君兰在复仇的路上死的很惨,湘川却借凌天的庇荫,日渐强大,最终大仇得报。可对于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复仇这样的精神支撑的湘川来说,在大仇得报的同时,也失去了在宫廷生活下去的意义,看透一切的她向凌天说明这些年的一切,求他允了她在佛教寺院终老一生。
这个故事,其实是三个人的劫。
首先,自然是湘川与君兰的情劫。再就是——凌天的劫。这个劫有些特殊,名字叫做“求而不得”,以及“舍得”——他得到了湘川,却始终没有得到她,最后还必须舍掉她。当时司命的好朋友南海水君看完这个故事之后,连声赞叹司命果真是好智慧。
可谁也没有想到,中途却硬生生杀出个苏颜来。
因为苏颜的缘故,凌天于中途移情别恋了,湘川也更加确信自己对君兰公子的心意——这两个劫,就这样给化了。
如今的司命,只有呜呼哀哉仰天长叹的份。他很纠结,此事若不解决,难免要被好事者捅到天君那里去,天君本就对苏颜这丫头有些看法,自然不会轻饶了她,而若想解决此事,有苏颜搅合着,又着实有那么一些困难。于是,司命纠结来纠结去的结果是,他决定亲自往那处凡世走一遭。
司命一扔笔头:先将那个不孝女带上天,其余的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