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杜瑞乾医术高明也医不好人家心病,何况华贵嫔对生命再无留恋,虽然彩蝶琦颜一直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华贵嫔终是在缠绵病榻两个月后郁郁而终。
她病倒的这两三个月里,虽然通禀了皇帝,但是皇帝从来没有驾临朝华宫来看她一眼,除了兰妃,后宫其他妃嫔也都不曾来探视。
走的时候也很凄凉,原本干涸的眼中几滴凉薄泪水慢慢沿着两腮滚落下来,终于慢慢阖上了双目。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她解脱。
因是半夜时分,除了彩蝶和琦颜两人,寝殿再没有旁人。华贵嫔便在凄风冷雨中走完了苦涩短暂的一生。
彩蝶不顾风雨在德政殿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华贵嫔死后的第三天,皇帝的诏书下来了,以嫔的位阶安葬于东山侧陵——嫔是没有资格葬入皇陵的。
朝华宫里一片死寂,僻静的西苑并未因华贵嫔丧事操办而有任何喧杂,一切仪式从简,在悄寂无声中静静落幕。在这宫里面,死一个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并不能给这表面上死水一般平静其实暗流汹涌的宫廷带来一丝波澜,日子还是照样过。除了朝华宫的几个奴才,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没人敢为华贵嫔披麻戴孝,只彩蝶和琦颜两人在发鬓边插上了白色的小花,聊表祭奠。
华贵嫔下葬后的第三天,内务府便开始着手重新分配这为数不多的几个眼下没有主子的奴才。
彩蝶被调去了昭凤宫,还有其他几个宫女太监也被分派去了别的几位娘娘那里,只有琦颜,被调到东宫去了,太子爷指名要她。
默默收拾了几件衣裳,琦颜便往东宫去了,一路都是忐忑,她一直记着慕容勋的话:你得罪了我,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没心思去猜他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只能听之任之。在主子面前,奴才是没有话语权的,也不允许反抗,这,她是知道的。
如今已是隆冬时节,北地天寒,地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层,非常滑。琦颜不敢大意,走得十分小心,一路直觉寒风冷冽如刀,耳畔风声飕飕。天气严寒,她穿了不少衣服,鼓鼓囊囊的,但是外面风太大,穿多少层衣服似乎都不顶用,冷得她腿肚子都发颤。瑟缩着脖子仍是感觉那冷风无处不在,似乎直往她脖子里钻去。
将装衣服的包裹夹在腋下,琦颜使劲搓着两手,可双手通红,早已冻得麻木了,东宫离西苑本就远,加上路上滑,琦颜根本不敢走快。走了好一阵才到兰妃的钦和殿,由朝华宫走去东宫若是走近道,是不用经过钦和殿的,但是那条近道有点陡,琦颜怕路上太滑不敢走,只能走大道。
已经可以看到钦和殿结着冰棱子的屋檐,绕过一个很大的斜坡,然后下了三十六级台阶,便可越过钦和殿,再往西走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可以到东宫。
想着,琦颜忍不住想要加快脚步,毕竟外面太冷了,多一刻钟她都不愿意呆。但是就算是为了避寒,钦和殿她也是不会去的,虽然兰妃并没有认出她,但是她一见到兰妃就忍不住会想到已故的父皇,已亡的故国,她就控制不住地讨厌兰妃,即使彩蝶告诉过她兰妃也跟华贵嫔一样是个可怜人。
还好走完刚刚那截布满冰棱子的小道,现在脚下都是铺着青石地板的路面,并没有结冰,所以速度也比之前快了很多。
她几乎是在跑,寒风刮在她脸上像刀子一样锋利,呜呜地肆虐在耳畔,腿开始不太灵活,跑了一阵终于浑身有点热起来,两手也开始恢复知觉。她只管低头跑着,没看前面的路,大抵是想着这大冷天的路上应该不会有人的。但是事实证明她想错了,天气虽冷,却依然是有人出来活动的。
所以在她跑得正浑身有点发热准备要冲下台阶的时候,冷不防一个人从斜坡的另一头转出来,她一头撞到了那人身上,琦颜被吓了一大跳,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可巧她撞这人时正好身处于第三十六级台阶上,更不巧的是她倒退一步正踩上一块不知道被谁扔在地上的冰棱子,她脚下一滑还没来得及尖叫整个人便直直向下栽下去了。
“小心!”
伴着一声惊诧惶急的呼声,琦颜的手被那人抓住了,但是台阶有些陡,她向下滚落的势头很急促,惯性极大,那人死死拉着她不肯松手,两人滚在一起,那人紧紧将她裹在怀里,两人贴得那样近,琦颜在翻天覆地里终于辨出来是已经好几个月未见的慕容瑾,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而他只是紧紧搂着她,定定望住她,不发一言。
他抱得那样紧,紧得连她想推开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耳畔只剩下呼啸而来的风声,还有身体磕着台阶的响声。
他伸出一手将她的头按在怀里,以免伤到她。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速,又似乎格外漫长。
世界终于不再癫狂地翻转了,琦颜感到慕容瑾的手松了松,随即又更紧地揽着她,而她,就像树袋熊一样牢牢趴在他身上,头埋在他胸口。
琦颜的脑子在空白了一阵后终于理顺了一下思绪,知道两人已经滚落到第一级台阶上了。她急急地想爬起来,不想一手蹭到他肋下,慕容瑾登时闷哼了一声,她慌不迭地拿开手,翻个身终于从他身上脱开来,动作很利索,除了滚落时腿和胳膊擦着台阶的棱角破了点皮,竟然毫发未损,脸上因为被慕容瑾护着,没有一星半点伤。
赶紧打量慕容瑾,他此时的模样十分狼狈,脸上擦伤了很多处,渗出斑斑血迹,面色有些苍白,凉薄的嘴唇也失了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晶亮有神,正关切地一眨不眨望着自己。
“你没伤着吧?”他带着几分焦灼问。
“我没事,你呢?”琦颜不知为何登时脸红了。
听她说没事,慕容瑾大大松了口气,就怕伤着她。
“我,我……也……没事。”他说这话时脸色又白了一层,试着动了动身子,不禁俊眉紧蹙,肋下传来明显的痛感,他将手伸向刚刚琦颜压过的地方,一摸,果然是肋骨断了。
“那……那我扶你起来。”
“好。”
琦颜看他脸色煞白,猜出来他受了内伤,小心翼翼慢慢将他扶着坐起来,慕容瑾又是一声闷哼,坐起来时肋下受了挤压,痛。
“很痛吗?”她半跪在他身前紧张地问。
“不痛,一点也不痛。”慕容瑾眉头一舒宽慰她道。
“你怎么那么傻!你不要命了吗?”她说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先是一颗,然后是两颗,再后面泪水滚滚落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凶。
慕容瑾一见她哭,顿时慌了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隔自己那样近,近得她的眼泪掉下来就滴落在他手背上,冰冷的触感却激起了他心头顿时泛滥的柔情。抬起手想要帮她拭去泪水,刚要碰触到她的脸颊,突然看到自己手背上一条条触目的血痕,他犹豫了一下。
“善雅……”他只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便没了下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她面前他那原本灵活的舌头突然就会打结,看她为自己流泪,他一时激动得难以自已,心中杂糅着道不尽纠结成百转千回的柔情感伤,他再抑制不住自己,猿臂轻舒将她圈进了怀中,如同刚刚从高处滚落时一样紧紧将她环抱着,仿佛他一松开手她就会消失一般,他不敢有一丝松懈。
琦颜紧紧靠着他,双手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脖颈,梦呓般低低唤着:“瑾哥哥……傻哥哥……”眼泪扑簌簌掉落,尽数染在他胸前的衣服上。
慕容瑾轻轻闭上双眼,下巴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丝,她没有一丝抵触,小声地抽噎着,这让他心里溢满了甜蜜。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她抖索的肩膀,此刻他的内心柔软脆弱得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生物,触摸着让人的心酥软得发痛,整个胸腔里都涌动着杂糅了苦痛的柔情。
“善雅……善雅……”他一遍又一遍呢喃着她的名字,每一次唤出她的名字,他的心都莫名地发颤,他的声线也会止不住地抖起来。
原来她便是如此重要,一经提及,他便不能控制地激动,发狂,内心里狂潮般涌动的情思一触即发。
在她面前,原来生命的意义也变得苍白无力。
为了她,他可以瞬时忘了自我。
为了她,他可以痛得恨自己。
为了她,他可以舍弃一切。
若是时间能在这一刻停留不再前进,多好……至少这一刻,她是不恨他的,她是担心着他在意着他的……
这就,够了……
此刻琦颜心中一样充满了矛盾的感情,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原来两个人其实是彼此喜欢的,她的瑾哥哥为了救她可以一次又一次不顾安危不顾性命。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他其实喜欢她已经好多年了,她还在孩提时代,他便是喜欢她的,为了她,他可以连命都不要。
原来他们是相互都喜欢着彼此的,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