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汶公主走后,琦颜又拾起针线,才绣了几针,只觉心内烦乱如麻,频频扎伤自己,只得作罢。
总觉不妥,一定要向公主澄清一下才行。
正在琦颜为这件事纠结的时候,朝华宫也乱成了一片。
连日秋寒,华贵嫔身子单薄孱弱,终是受不住风寒病倒了。
这次病势来得凶险,华贵嫔病恹恹地卧倒在床,开始缠绵病榻,这天半夜里突然高烧不退,烧得嘴唇都起泡了,脑子也有些不清醒,胡话不止。
彩蝶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吩咐了琦颜去太医院请太医。
琦颜不敢怠慢,撑了把油纸伞冲进了雨帘里。
路旁的宫灯早被雨水给浇灭了,半夜三更的,没半点人声,路上连巡夜的公公都没有,她只能在黑灯瞎火中摸着走,心中十分焦急,华贵嫔的情形她不是没看到,若是不能及时请到太医,只怕……
太医院她只去过一次,只能凭着印象去寻,黑暗中原本熟悉的建筑尚且模糊不可辨,更不要说她不熟悉的太医院。
一路跌跌撞撞,琦颜赶路赶得急,跌了六七跤,膝盖擦破了皮,手掌更是鲜血直流,可她也顾不上,只想着早点寻到太医院求太医去诊治娘娘。
好不容易远远看到了太医院模糊的建筑轮廓,琦颜加快脚步跑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太医院大门紧闭。
可怜她两个手掌上全是血,依然作死地拍打着厚重的大门。
“开门!太医,求求你救救我们娘娘!开门啊!”
“开门啊!”
“开门!”
喊到后面琦颜嗓子已经有些哑了,手上也使不出劲儿,可她的小拳头依然固执地敲在门板上。任凭她喊破喉咙里面就是没人反应,不得不佩服里面的人定力真的很好。
就在琦颜声嘶力竭的时候,门终于毫无预兆地开了。
“吵什么吵?!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开门的小生睡眼惺忪,一面呵欠连连一面揉着眼睛骂道。
“我有急事!我家娘娘病倒了,快些通禀杜太医。”
琦颜这时候还不知道太医院领首已经不是杜泽益而是杜瑞乾,她原是很怕再见杜泽益的,怕他认出她来,但是华贵嫔的病耽误不得,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家娘娘是谁啊?”那人问得阴阳怪气,似乎很是不屑。
若是什么重要的人物,皇上肯定会派亲信来传太医,现在只来了个小宫女,看来那主子不怎么的,肯定……他就是笃定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轻慢。
“朝华宫华贵嫔,劳烦你快些去里头通禀一声,娘娘的病拖了些日子,很危急了!”
“哦……”
又是一声呵欠。
果然是个不得宠的妃嫔,一准就没猜错。
“你快去啊!”琦颜见他慢条斯理的,禁不住急得催促起来。
“你在这里等着啊。”那人扔下这句话,又想关门,被琦颜死死抵住。
那人一见这小宫女难缠,也只好摇头晃脑地回去,正打算回自己屋里接着睡觉,忽然听到旁边一扇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吕别?”杜瑞乾随意披了件外套站在廊子里,定定望着已经走远的背影。明明听到门响了那么久,他本打算着自己去开门的。
一听到杜瑞乾的声音,吕别吃了一惊,赶紧回过身子:“杜太医,外面有个宫女在叫门。”
“半夜三更了,她来太医院是不是有人病了?”
“嗯……”那小生嗫嚅道,“说是朝华宫贵嫔娘娘病了……”
“你去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去。”杜瑞乾吩咐完这句便疾步返回屋内,换好衣服,取了纸伞。
出来时吕别已经取好了药箱在廊子里等候。
两人也快步走进雨幕中,彼时琦颜正急得不住地在门口踱着步子。
“好了,你在前头带路吧。”低沉的声音,磁性十足。
闻言,琦颜一怔,这声音分明很耳熟!急忙掉头望去,他的脸背着灯笼朦胧的光线不甚清晰,琦颜却依稀认出了来人是谁,她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做梦也没想到出来的会是他!
杜瑞乾微微皱眉,这宫女怎么好像傻了似的,半天不动,也不知道说句话。待他将目光投向那宫女时,也登时怔住了。
“是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
琦颜突然想到了逃婚的事,脸蹭地煞白,脱了一层漆似的,白卡卡一片即使在黑暗中也难以掩饰。她从没想过还会再遇见他!一年没见,杜瑞乾似乎比以前成熟了很多,更高大了些。其实她心中关于他的记忆早已斑驳砺落,很多时候她根本就记不得她曾经嫁过人——虽然结婚那晚便逃了,可终归是跟人家拜过堂。现在突然记起来,她觉得她亏心!她以前从来没觉得对不起谁,但是他的出现让她突然有了久违的愧疚感。
他们的婚礼很隆重,道贺的嘉宾非常之多,还有很多朝中要员皇亲国戚,新婚之夜她便潜逃了,丢给他一个烂摊子,他该是遭了多少人的白眼讥讽,他那时肯定被当做了大家的笑柄,指不定给人提供了多少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父母肯定也责备他是个不肖子,家族也因此事蒙羞……
杜瑞乾脸上也是瞬息万变,脸上乍青乍白,也是没想到会在宫里见到她。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吕别傻瞪瞪看着这俩人,也没敢出声,唯有细雨沙沙,疾风凄凄。
“麻烦你带个路吧。”杜瑞乾声音有点嘶哑,说话时终于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杜太医可以叫我璃湮,请随我来。”琦颜这时候也缓过神了,生怕他叫她琦颜。
三人默默向西苑行去,琦颜走在头前,颇有些心神不宁,脑子里乱七八糟。
到了朝华宫,整座宫殿灯火通明,没有哪一个奴才在主子生病的时候还敢睡大觉。华贵嫔依旧昏昏然躺在**,浑身簌簌发抖,上下牙齿不住磕磕作响,这时候胡话也不说了,呼吸很急促,两眼似睁非睁,眼白有些抽搐。
杜瑞乾面色沉着,轻捻红线,一头系于华贵嫔手腕,一头浅握在手,凝神把脉一阵,琦颜站在一旁仔细偷眼打量他,杜瑞乾似乎比从前更俊了,低头把脉时专注的神情尤其迷人。他似乎没觉出琦颜在看自己,微微蹙着眉头,面色冷清没有一丝异样。
片刻后杜瑞乾收起手中细线,侧首吩咐吕别准备笔纸,大笔一挥写下药方递给吕别:“你这就带琦……璃湮姑娘去取药,快些去吧。”
而后便是熬药,守夜,琦颜这一夜没敢合眼,跟彩蝶一起候在床前,寸步不敢远离。
“彩蝶姐姐,娘娘病成了这个样子,要不要去请皇上来看看娘娘啊?”琦颜望着华贵嫔被烧得通红的脸小心翼翼问道。
“不必了。”彩蝶摇了摇头,语音中杂糅着无法释怀的感伤。
“为什么?”琦颜不解。
“娘娘对皇上没有丝毫期盼,她的心早死了。”彩蝶脸色苍白,嘴唇抖得厉害,潸然泪落,执袖轻拭眼下,喟然叹道,“娘娘本是孤女,入宫前就已跟人私定终身,可惜成亲当日新郎便被强行应征入伍,此后娘娘也被选为宫女。但是娘娘并未忘怀,一直差人打探那人消息。你可知,上一次去恩慈寺那日便是那人的生辰,娘娘便是去替他祈福的。前些日子被告知那人早在八年前就死在战场上了,娘娘便是在听了这消息后才病倒的,你以为娘娘她稀罕圣上的宠幸么……再好的药,恐怕也医不好心伤,娘娘这次只怕是抱了求死的心了……”
琦颜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心里也悲戚起来,眼泪禁不住地掉落。这些日子跟华贵嫔朝夕相处,她很喜欢这个性格随和的主子,华贵嫔话很少,为人善良,她也从彩蝶嘴里知道了那次华贵嫔深夜替她和凤芹向皇后娘娘求情的事。琦颜对她其实很感激,眼下看着华贵嫔如深秋掉落的花朵逐渐枯萎败色,心中的难受也如这秋雨一般连绵不绝。
二十几岁的女子,原该是生命中最璀璨的时期,却抱着一颗求死的心,在深宫里艰难度日,繁华不过梦一场,只因这宫里并没有她在乎的那个人。若是没有皇帝的一纸征兵令,她的人生该是平凡而温馨充满幸福的韵味;若是那个人没有死,她或许还能强撑着活下去,年年为他祈福。
这个女子,生性软弱善良,但是一直坚守着内心那份执念。她应该是渴望自由的,却被生生禁锢在这牢笼一样阴暗潮湿的宫殿里,整整十年。十年,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磨灭了她所有的**与希望。
也只有她琦颜,明明已经出了这鬼地方却又不管不顾毅然决然地回来。
可她进宫,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攀龙附凤。其实她也讨厌宫廷,小时候就想着早日远离宫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她若是不入宫,她怎么寻得到她的母后?
其实在她知道她母后被囚禁在燮宫的那一刻,她便没有别的选择了,为她割舍不掉的亲情,为她执着了六七年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