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七年,朝华宫。
八月中旬的一个深夜,两个宫女打扮的少女偷偷从寝屋里猫着腰悄悄起来,摸门出去了,其中一个又悄悄将门掩上,几乎没有发出半丝声响。两人又走了一阵远离了寝屋这才加快步伐,刚刚快走到月牙门时,两人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住了。
“璃湮、小鸾,半夜三更的,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一个娇声喝问。
“是你啊,凤芹。我……我们是要去……解手!”璃湮急中生智,一边捂住肚子,满脸难受,一面偷偷拉小鸾衣袖,小鸾也立时捂住肚子蹲下来,一面哎呦呦地叫唤。
“解手需要半夜里跑这么远?”凤芹疑惑地盯着满脸苦痛的两人,“睡房旁边不就有马桶么?哪需要跑这么远,莫不是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凤芹一脸得色,很为自己识破阴谋的聪明劲儿自命不凡。
璃湮和小鸾皆是住了嘴,心里头暗暗在揣摩这个凤芹跟踪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其实,其实我们是半夜睡不着,所以出来透透气。凤芹,你怎么也不睡?”璃湮又道。
“透气?透气要跑这么远?还鬼鬼祟祟的,我可是注意你们几夜了,难道你们夜夜都睡不着要出来透气?”凤芹满脸嗤笑,挖苦之色毫无掩饰。
“我们睡不着碍着你什么事了吗?我跟姐姐是不想吵醒你,所以才轻手轻脚的,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鸾气得脸圆鼓鼓的,可见不得凤芹这样咄咄逼人地追问姐姐。
“好啊,不说是吧,可以,赶明儿你们两个贱蹄子就等着受罚吧,哼!”凤芹腰肢一扭,作势要走,斜睨着眼珠子偷偷打量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两人,心下懊恼,这两个木头怎么还不出声挽留!
“凤芹!请留步!”说话的是璃湮。
闻言,凤芹止住步子飞快转过身子,眨着一双充满好奇的小眼睛盯住璃湮,“你若是告诉我这么晚你们在干什么我就不告诉胡玉姑姑,怎么样?”那小眼睛还应和着她抑扬顿挫的调子眨呀眨的。
小鸾悄悄握紧了拳头,被璃湮一把轻轻摁住。
“我们刚刚入宫有些不习惯,所以晚上就睡不着。前几天我和小鸾发现后院有一处高地,上面有一个眺望台,从那个台子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就是想登上那高台看看家乡的方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们白天干活并不偷懒,晚上想念一下家乡亲人,这总不触犯宫规吧?”璃湮已然镇定下来。
“我也想家,唉。”凤芹刚刚还感伤了一下,转眼又兴高采烈,“对了,你们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啊?快带我去看看!”
今日已是八月十二,月色空明,三人借着月色匆匆向后院行去,不多时果然看见了璃湮口中的高台,足有三十余丈高,巍峨耸立于高坡之上,处于皇宫里地势最高处,是一座木质结构扶梯旋绕重叠的建筑,登高一望整个皇宫尽收眼底。四处都是镂空的扶梯,设计得极为精巧,想来天气热时也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凤芹大为兴奋,一马当先爬上瞭望台,不住地招呼璃湮和小鸾两人也上来,两人只静静立于台下。
“姐姐,这可如何是好?叫她知道了我们的行动可不是要坏事!”小鸾嗓音压得极低。
“应该也不碍事,看她的样子似乎也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好奇心强罢了。”
“姐姐真这么想?”
璃湮轻轻“嗯”了一声。
凤芹在台上停了一会,激动得简直想大叫起来,站在这台子上感觉自己踮起脚尖伸出手就似乎能够着天上的月亮,晚风徐徐吹来,抚过发丝,这感觉太美妙了!
“你们快上来啊!”凤芹向她们摇手招呼。
“已经二更天了,凤芹我们回去吧,若让胡玉姑姑发现就惨了。”小鸾催道。
“嗯。这地方真是太好了!”凤芹一面赞不绝口从台上下来一面刨根挖底,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你们怎么找到的?”
“前几天干活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璃湮回道,其实这台子她和小鸾从没上去过,前些日子还在施工,她是一时间情急才想到用这台子做借口,没想到凤芹信以为真。
“不会吧,我记得以前也从这里来回经过,怎的就没见过这台子,该不会是新修的吧?”
“呃,好像是的……”
“没想到你们来宫里日子不长倒是挺会玩的,下次有什么好玩的记得再告诉我啊!发现你们两个还挺有意思,呵呵。”
三人很快结伴返回了寝屋。
这间屋子算是较好的宫女居所,璃湮和小鸾还算运气好的,分到的这间一共就住着这三人,一般差一点的居所都是一间屋里挤着四五个。
静静躺在硬邦邦的**,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一幕一幕的往昔飞快地在脑海里回旋,若妡惨白的面容,澈弦鲜血淋淋的手臂,密集如蝗穿破风声的箭矢……
三个月前那场无妄之灾几乎浇灭了她关于未来所有的美丽憧憬。
她挟持着慕容勋,慕容勋一干手下不敢轻举妄动,跟澈弦他们缠斗的猛汉也自觉撤出了战斗,这时琦颜才看清原来跟澈远兄弟并肩作战的正是若妡约了那夜见面的耶律齐,后来听他讲是澈远给他报的信,不然他还真傻傻去皇城遗址等着了。
“若妡呢?”她大声叱问。
“在房间里。”
澈弦话音未落琦颜立时激愤得丧失了理智,一把推开慕容勋掉头便往熊熊燃烧的房子冲去,浑然不顾四处不时坍塌下来火舌四窜的房梁柱子。
“姑娘留步!我去!!!”澈弦提力疾奔顷刻抓住琦颜肩膀。
“你走开!”琦颜奋力一挣,想要摆脱澈弦铁掌的钳制,“我要去救若妡!”她眼泪猛地急如流水奔腾而来,再也收不住。
“姑娘得罪了!”澈弦迅如闪电飞快在琦颜肩背点了几处穴道,她登时不能动弹,他转脸对澈远大喊,“大哥,劳烦照看好姑娘!”
就在音落的一刹一根烈焰滚滚的柱子轰然倒塌,澈弦奋力将琦颜身子一举朝空中抛去,与此同时澈远腾空一跃在半空将琦颜接住,一个利落的旋身稳稳落地。
可一转脸便眼睁睁看到弟弟半个身子被那倾倒下来坠势急骤的柱子击中,澈弦受到重击猛然身子前倾,右手宝刀哐当一声脆响掉落在地,他单膝跪倒,左手撑住身子整个人才没至于四肢贴地,火柱从他肩背上滚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澈弦将军!!!”小翠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长空,便要急奔过去,却一把被耶律齐拉住。
耶律齐一手压制住慕容勋,一手拉了小翠一把,声音沉着:“苏姑娘不要再添乱了。”
琦颜泪眼朦胧中看着澈弦刚直不屈的身子半跪着,他的目光炯炯如炬,掩映着烈焰的蹿动,赤红的火焰跳跃剥落。
澈弦挣扎着立起身子,左手拾起地上的刀,迅疾转身,右边肩背濡*湿黏人,玄色衣裳浸染血墨,潮湿的气息连这烈焰也无法驱散。
踏入火海的那一瞬,他顿住身形,回首,只远远地凝眸注视着她那双泪眼,烈焰中他的脸光影交错,那倒映着无数火花的眼睛,深如潭泽,无数火焰在他身旁坠落,散开,凋零……
“澈弦,回来!!!”琦颜疯狂呼号着,拼命向他做着手势,激烈的噎泣声让她语不成调,“你回来!回来……”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个毅然的转身,琦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决然消失在火海之中……
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究竟怎样脱了险她已有些恍惚,不过怎样脱险的已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
可是……
若妡死了,澈弦也死了。
她想。
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两个人,这世上总是在她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救她的两个人,就这么死了。
若妡是怎样死的,她不知道,澈远说是毒发身亡,可她不信。
澈弦却是她亲手害死的,要不是她任性而为,他不会葬身火海。
他本不会死的,他武艺那样高强,可他却死了……
就在她面前。
这辈子这双罪恶的手最先沾上的就是待自己最亲厚的人的血,这一双手,沾满了……澈弦的血……
琦颜坐在溪涧旁的大石上狠命在水中搓着那双手,可是满眼看到的还是血红,像水墨画一样沿着掌心一圈一圈晕开,妖冶如血莲怒放。
“人死不能复生,请公主节哀。”耶律齐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琦颜抬起头来,极力睁大双眼,一眨,一层湿浪泛出,她飞快地又眨了一下眼睛,仰着头一动不动,眼泪滚滚掉落。
“齐伯伯,为什么我仰着脸眼泪还是会掉下来?”她固执地睁着迷蒙的大眼。
像一个跟自己赌气的孩子。
“公主,节哀顺变。”耶律齐嗓子生硬,这位公主身上到处都是思妍公主的影子,连那股倔强的脾气都一模一样。
琦颜只是固执地大睁着双眼,仰望着灰白的天空。
“公主,你一定要坚强,世上很多事很残忍,生离死别算是其中最轻描淡写的了。”耶律齐半晌后叹道。
“齐伯伯若是知道什么不妨直言,再多的苦痛我也受得住。”她拭了拭泪,正色道。
可她把自己想象得太强,耶律齐的话无疑对她是一记更沉痛的闷棍,打在她心上,这世上最残酷的莫过于真相。
“公主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进宫找母后。”她的回答干脆果断。
“没人帮衬怎样进宫?宫廷险恶之地,公主只身前往卑职也不放心。”
“我会去找慕容瑾帮忙,他会帮我。”
耶律齐默了半晌。
“怎么了,齐伯伯?”
“唯独这一件他怕是不会帮公主。”
“为何?”
“皇后娘娘当年是被他亲手送去燮宫的……”
后面的话语她一句也不曾听见。
“我不信!”
她声音中却并不确定。
头脑中突然浮出若妡惨白的脸,一定是他痛下杀手!小翠是若妡的亲侄女,她不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姑姑。
慕容瑾是最后一个离开若妡房间的人……
就在前一天她还天真地相信他是特地从邺城赶来看她的,在皇宫里他是真心待若妡好,原来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连若妡也被骗了。他就是个大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他口口声声说他不知道皇后娘娘的下落,这些年一直费力地派人寻找,原来却是他亲手将她母后送进了宫里!他这些年待自己的好,在宫里帮若妡,都不过是为了弥补过失,真是错看他了……
其实澈弦早就知道是慕容瑾亲手将她母后送进了宫里,在瀛洲的时候他还问她,若是找不到皇后娘娘怎么办,她说她会继续找,其实他知道,她在外面根本就找不到!可他却没有告诉她,因为这个真相对她来说太残酷了些!
澈弦,他夹在慕容瑾跟她之间,他有多为难……
只是等她想明白已经太晚了,所有这一切追究起来,都是慕容瑾造的孽。
不过没有关系,慕容瑾,我总有一天要让你加倍偿还回来!琦颜暗暗发了誓。
那场无妄之灾唯一带给她的一点安慰就再一次看到了小翠的忠诚。
小翠,本名苏翠鸾,西凉苏氏遗孤,西凉亡国之后苏氏一门凋敝飘零,父母早亡,幼时即在若妡的安排下拜入西域天山门下,师承摩天老祖,此人乃是若妡的大师兄,教得甚为用心,是以小翠年纪虽小,武艺却是一流。
苏氏一门,果然忠烈。
养伤三月,两人分别化名为璃湮和小鸾进入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