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数日,宜臼登基,犒赏有功之臣。叔带虽然是头号功臣,他却甚至连天子的面也不想见,只收拾了细软,打发了家人,便单骑带着泥坛,向北门而去。
眼见街市残毁,路有枯骨,人民流离失所。隐隐听见坊间传闻,说是新天子已经决定迁都洛邑。此事均与叔带无关,他也无心过问。忽见远处一队人马走来,衣着光鲜,旌旗招展,原来是郑世子掘突,护驾有力,如今已经袭爵郑伯。叔带不欲与他相见,躲在巷中,直到郑世子的队伍过去,方才继续向北而行。心里暗叹,世事沧桑,如同白云苍狗,又有谁真能通晓天地的玄机呢?
一路出了北门,北方千里平原,便是晋中大地。他正想打马而去,忽听身后马蹄得得,叔带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身着素服,一直飞奔而来,跑到叔带身边拉住马,问道:“你走,为何不带着我?”
叔带苦笑:“以后我不再是大夫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雪姬微微一笑:“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想跟着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叔带眼眶一热,百感交集,只觉得怀中泥坛里有一缕馨香,若有若无,他想起许久以前,在褒国的郊外,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对自己说:“我想跟着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他用力点了点头,大声说:“好!我们走,去晋地,以后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雪姬大喜,用力打马,两骑相依而行,向着北方,电驰而去。
这就结束了吗?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灵魂再次完美地回归我的身体,我却茫然若失,更加失魂落魄起来。天杀的赵叔带,该死的赵叔带,终于还是选择将褒姒重新封印。为什么我的前生总是遇人不淑,喜欢的男人都是如此狠心,却美其名曰:为了国家和民族!
我欲哭无泪,肝肠寸断。耳边有人焦急地呼喊着我:“龙儿,龙儿,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我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天养紧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的怜爱与关切之情几乎能够将我溺死。
他认真地看着我,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叫急救车吧!”
接着他便拿出电话,我连忙按住他的手:“叫什么急救车?我又没死。”
他被我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地端详着我:“你好了?你没事了?”
我眨了眨眼睛:“我能有什么事?”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忽然紧紧地抱住我:“吓死我了,刚才我还以为你快要不行了。”
我被他紧紧地勒着,几乎不能呼吸,莫名其妙,难道这位王子殿下真的对我有意了?我推开他:“我可没那么娇弱,虽然我不会拉小提琴,不会跳舞,我却比一般的人健壮得多。”
他审视着我的脸:“可是他刚才打你打得很重。”
被他一提醒,我再次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我从**跳下来,跑到镜子前面,天啊!我的天啊!我的脸肿得象个猪头,该死的二鬼子,连电影里都说了不许打脸,他居然专捡我的脸上打。
我故做不经意地向窗户外面望出去,二鬼子仍然跪在原地,脸色茫然象个迷路的小孩子。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拖泥带火了。
也许是因为灵魂全部回到身体里的原因,我一下子又变得坚强起来。
我打开衣柜开始收整行装。身边的天养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回中国去吗?”
我点头,“对!我本来就不应该来。”
天养蹙起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却十分努力地忍耐着,不说出口。我心里隐隐猜到他想要说的话,也同样不愿他说出口。
我将不多的衣物丢进小皮箱,又在脸上戴了一个大大的口罩,这么肿的脸,只怕海关会以为我是偷来的护照。
“送我去机场吧!”
我对天养说。
他很不甘心地抿着嘴,终于还是默不作声地向外走去。
二鬼子看见我们走出房门,他看见我手中的皮箱,他的脸色便更加苍白,白得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他嗫嚅着说:“你要走?”
我笑咪咪地回答:“对,我要走了,以后我再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上了天养的车,看着车发动。天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十分缓慢,不知他是否在期望着天赐阻止我。但天赐到底没有阻止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天养的汽车开了起来。
天养用了史无前例的慢速架车,不时地看着倒视镜,他大概是希望天赐会飞车追过来。
许多辆不耐烦的汽车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每一个超车的司机都难免向着我们的车里投来好奇的一瞥。我忍无可忍:“干嘛开那么慢?”
天养想了想,回答我:“因为我刚刚因开快车被抓了起来。”
可是你现在的车速会因为开得太慢而妨碍交通。我在心里说,却懒得说出口。我终于感觉到了天赐与天养的不同之处,天赐的个性里有许多逆来顺受的因子,心里想要的,也并不会太积极去争取,如同他对我的感情。
也许通过学校交换学生将我换到H国来是他做过的最积极来拉近我们的事情,虽然说来的人多半是我,但却也未必一定是我,因而这种做法中仍然带着某些消极的成分。
但天养却不同,他想要表示的,便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如同他想要让我留下,就在行动之中很明确地告诉了我。只是我选择了视而不见。
到机场虽然遥远,天养开车的速度虽然缓慢,终于还是到了机场。我向售票处走去,买了最早一班到上海的机票。他看着我手持机票走过来,终于开口说:“别走了。为什么要走?”
我轻松地微笑:“这本来就不是我的国家,我要回家去。”
他用力摇头:“你只是因为和SKY的误会就选择回国,你为什么不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误会?不止如此,误会是我用心良苦地造成的。我推心置腹地说:“天养,天赐是要做未来的皇帝的,以他现在的地位,娶我这样的女子合适吗?”
天养默然,半晌才说:“现在不是中古世纪,灰姑娘式的恋情也很被广大民众所接受。”
我双眉微扬:“天赐和一般的皇太子不同,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一直受到你的挑战。而且他与LISA的婚约是由已经过世的先皇及皇后订下的,如果他一直怀念着先皇和皇后,他就不能够毁婚。这不单纯是灰姑娘式的爱情,也体现出他的孝道与他所代表的皇室形象。你比我更明白这一切,你认为我应该留在他的身边,破坏他的生活吗?”
天养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在你看来,皇帝之位比爱情更重要吗?”
我一愕,一本正经的天养,不苟言笑的天养,说话动辄如同外交部发言人的天养居然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不由反问:“你认为呢?”
他说:“你知道温莎公爵和夫人的故事吗?”
我笑:“我当然知道,这是很著名的传奇。”
他温柔的蓝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在我看来,温莎公爵一点都没错,与相爱的人相比,江山又算得了什么?”
我是真的不明白天养,他明明应该是那种中规中矩的皇子,以贵族的价值观生存于世间,皇室完美的代言人,在他的个性之中,原来深藏着我所不知的东西。
他拉住我的手,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正如你所言,我是天赐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在这种时候,如果我犯了过错,我便自然而然地退出了这场竞争。天赐不必再担心我这个堂弟,在我父亲百年之后,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皇帝。”
我嗫嚅着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昨天已经闯了祸,虽然母亲用了所有的能力来掩盖这件事,但现在不是中古世纪,现在是一个新闻自由,舆论自由的时代,这件事情仍然被曝光出去,相信民众对我的看法一定会有所改变。如果在此时,我不经皇室同意,私自与一个东方的女子结婚,那么我在皇室和民众中的地位更会一落千丈,那时,就再无人可与天赐竞争帝位了。”
我错愕地张大了嘴:“你在说些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牺牲?”
他含笑看着我,“这不止是牺牲,也许我放弃了我继承帝位的资格,可是我却得到了你。对于我来说,你比帝位要重要得多。”
我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神情逗得他哈哈大笑起来:“怎么?被我深深地打动了。”
我用力咽了口口水,发出不雅地“咕”地一声,“为什么?我们才见了没几次面。”
他眨眨眼睛:“这世界上充满了一见钟情。”
“可是你明知我喜欢的人是天赐。”我冲口而出。
他温和地微笑:“我当然知道,我并非不介意,但我宁愿选择先拥有你,然后再让你慢慢地爱上我。对于我来说,只要能够拥有你,就算你的心并非在我身上,我也觉得很幸福了。”
不是吧!我的今生也太完美了吧?这种好事都落在我的身上。两个超级大帅哥都死心塌地地爱我,我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太多了,看到在做白日梦?
我几乎想咬下自己的手指,看看我是不是清醒的。
他说:“你考虑一下,但时间不要太长,因为飞机在两个小时后就起飞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们就去随便找一间教堂由神甫主持结婚。在神前的婚礼,连我的母亲都没有办法干涉。如果你不愿意,你就上飞机吧!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我向着候机大厅的窗边走去。落地的窗户擦得不见纤尘,我看不见窗中自己的倒影,只能看见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和时而起飞时而落下的大小不一的飞机。
每一辆飞机在飞起之时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绝,落下时则带着今生前世般的疲倦,因而喜欢看飞机起落的人,他的内心必是无比忧伤的。
不知何时起,天空开始落下丝雨,刚刚还晴空万里,一下子就下起雨来了。是否连天空都感受到了我的悲哀?
我的脑子很想集中到一个焦点,但我的脑海之中却是一片混乱,我想到小学作文经常会写到的句子:今天我想了很多很多……
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我确实想了很多很多,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想到。
灵儿、褒姒,她们虽然并不曾真的死去,但最终的结局不过是成为历史中的一缕尘烟,而我呢?我会成为什么?
我也是来自于那个陶罐,有朝一日,是否会有一个人再次将我收回陶罐中去?
我望向天养,他靠在一根粗大的柱子旁边,不曾注视我,目光游离于机场的第一个角落。
我早知他是一个俊美的年青人,如果不是先遇到了天赐,也许我会轻易地被他所打动。想到他所说的话,诚如他所言,如果我与他结婚,便扫清了天赐道路上的障碍,可是我又怎能做这样的事情?
我转身向闸口走去,不再回首。H国皇室的恩怨与我无虞,我不再纠缠其间。我要回到中国去,做本来的巫龙儿。
巫龙儿是干什么的?巫女家族出身,以时而真时而假的巫术来骗取迷信者的钱财。全家的女人皆自恋到变态的地步,将男人视同衣履。这样的生活才适合我,再怎么样,我都不应该成为一个现代灰姑娘。
如此决定,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全身心都真正地轻松了下来。
我知道我放弃的是什么。就算天养不再能继承王位,他却仍然是亲王,如果我嫁给他,我会拥有王妃的头衔,在H国内拥有好几座古堡,想去哪国旅行就去哪国旅行,吃不完的美食,穿不完的新衣。
我重重地嗯了口口水,我的新衣,我的首饰,我的美食,我的周游全球,让它们都见鬼去罢。
我什么都不要,我宁愿选择做个江湖骗子的巫女。
我坐上飞机,听着空中小姐解说着救生衣的使用方法。飞机缓慢地在航道上滑行,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机窗之外,再见H国,我的一场繁华梦就此告终了。
我向后靠去,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座位里面。我打算好好地睡一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中国了。
便在此时,我听见有人用优雅的语音对我身边的人说:“我与这位小姐是一起的,请问是否可以与你换一下座位。”
我用力咬紧牙关,不愿睁开眼睛。
是真的吗?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白云苍狗,百代成烟,我想起一直听到的那首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