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带走上琼台之时,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了。
他看见褒姒斜倚在栏杆上,长长的衣袖被夜风吹起来,如同方欲羽化之仙。他看了她片刻,想到过往的数月时光,自相遇到现在,一切都似乎太匆忙了。
胸中暗藏的罂粟仍然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他探手入怀,将那绢包取出,花早就干枯,他抓起花,用力碾碎,全不带一丝怜惜。
破碎的花瓣随风散去,轻若纤尘,失尽生命。
两人的目光都停驻在花屑之上,直到尘埃落定。
他却仍然固执地注视着花屑,如同注视着自己正在粉碎的心。
她含笑问他:“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淡淡地道:“你贵为王妃,我又怎敢亵渎。”
她冷笑:“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怕你是担心看了我就不再忍心杀我吧?”
他立刻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你很聪明,又一次猜到了一切。”
她仍然是冷冷地笑,许久以来,她都不曾如此笑过了,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她才会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却越来越冰冷,暗含利刃,似可刺破人心。
“四国大军来了,却迟迟不攻城,城内的戎人也迟迟不敢进攻,看来是双方各有顾虑,都有恐惧之心。我听说满也速是你肝胆相照的仇敌,你们虽然屡次交战,却腥腥相惜,而且他又是已故戎主的儿子。若是此时,戎主忽然身亡,换了一个新主子,愿意和大周和平相处,那不是皆大欢喜,即不伤和气,又退了戎兵,何乐而不为呢?”
叔带叹道:“你果然聪明,若你不是祸国殃民,确可以做一个母仪天下的贤后。”
“母仪天下?”褒姒哈哈大笑,声音尖锐刺耳,吓了叔带一跳,叔带不由自主抬起头,见褒姒便站在自己身前不远,一双秋水般的双眸含怨带嗔,他心里暗叹,我还是不能抵抗她。
“我要母仪天下做什么?我只是想跟着你,天涯海角,永不分离。可惜你不要我,你更喜欢公主。不过也说得是啊!大夫做了附马,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妖孽,一个生下来就被扔入河中的妖孽。”
叔带不由道:“其实那个传说未必是真的。”
褒姒淡淡地道:“如果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我就应该死吗?”
叔带一怔,脑子里一片茫然,如果是真的,她就应该死吗?在她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还未曾做过任何错事,就因为出身的原因,她就应该死吗?他咬了咬牙:“我不知道,那时候的事情也轮不到我作主,我只知道你现在应该死,不管你是什么人,是妖孽也好,是一个可怜的孤儿也好,现在你应该死。”
褒姒微微一笑,慢慢地分开衣袂,露出玉石般晶莹剔透的胸口,“你说我该死,那么你杀我啊!来杀我啊!”
叔带一呆,只见褒姒一步步向自己走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后退,手虽然按在剑上,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杀她吗?真的杀她吗?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在屏后大声问:“是谁想杀美人?”话音刚落,“轰”地一声巨响,屏风已经被人击成粉碎,四散分落。戎主身着中衣,从屏后走出来。
褒姒立刻退到戎主身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指,指着叔带道:“是赵大夫,他深夜潜进宫中,想要杀我,大王快救我。”
戎主大怒,喝道:“来人啊!来人啊!”
褒姒笑道:“大王不要叫人了,不会有人来的。”
戎主一怔,问道:“为何?”
褒姒微微一笑:“我把人都遣走了。”
戎主道:“美人为何把人都遣走?”
褒姒笑道:“听说大王是戎人中第一勇士,我正想见识见识大王的英雄气概,要那些人碍手碍脚做什么?难道大王连一个赵叔带都对付不了吗?”
戎主哈哈大笑:“废话,我杀人,还需假手旁人吗?美人站在旁边,看我怎么慢慢折腾死他。”
赵叔带淡淡一笑:“来吧!我也听说过你神勇非常,正想见识一下。”
褒姒好整为暇地依在塌上,随手拿起一枚鲜果放入口中:“那你们慢慢打,别死得太快,死得太快就没意思了。”
叔带哼了一声,他知道此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抢先一剑刺出。戎主闪身让过,当胸一拳向赵叔带击来,拳风虎虎,叔带不敢硬接,撤剑闪过。戎主哈哈大笑:“你们周人就是胆小,打架都不愿意直来直去,跳来跳去地躲闪,十分无趣。”
叔带默然不语,挥剑再刺,他的剑法一向轻灵快捷,戎主虽然身材槐梧,动作却也十分敏捷,两人来来回回打了几十个回合,叔带暗暗叫苦,看来戎主第一勇士的名头真不是浪得虚名。
他心里着急,怕时间太久,会引起宫中侍卫的警觉,又在担心放火的事情,不知道进行得如何,索性剑法一变,只攻不守,每一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戎主皱了皱眉,骂道:“你不要命了?怎么有这样打架的?”
叔带淡然道:“我今天进来,本来就没想活着出去。”
戎主骂道:“我刚才一直让着你,你以为我真怕你不成?”
且战且退,一路退到墙角,忽然大喊一声,从墙角拿起一根短棒,一棒击中叔带的剑脊上。叔带虎口一麻,剑已经脱手飞了出去,手掌上已经被震得鲜血直流。他虽然在修习吐纳功夫后,武功大进,但他本来只是擅长兵法,并非以武艺见长,因此,在剧斗之下,便难免捉襟见肘。
戎主又是一棒击来,叔带知道不能硬接,连忙后退,戎主左手银光一闪,一只短剑已经削在叔带腰间。叔带一惊,他想不到戎主还藏有这一招,只觉得腰间剧痛,知道自己已经受了重伤,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叔带咬了咬牙,拼全力一剑向着戎主心口刺去,眼见戎主一棒向着自己头顶打来,左手短剑也正向着自己胸口刺来,他全然不顾,暗想自己剑长,总能在戎主杀死自己以前刺中他。到时便是与他一起死了,也没什么,忽然想起褒姒,不由自主地向着她的方向望去,以后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便是这一瞥间,两条淡紫色的丝带从眼前掠过,正好缠住戎主的双腕,戎主大惊,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此时叔带的剑已经刺入戎主的心口。
戎主大喝一声,双眼瞪着旁侧,颤声问:“你到底是谁?”
褒姒淡淡地说:“我是褒姒,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
戎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倒在地上,至死都未瞑目。叔带全身一软,也倒在地上,他出血甚多,如果不及时止血,也是凶多吉少。
褒姒慢慢地走到两人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叔带:“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救你。”
叔带微微一笑:“我不会求你。”
褒姒道:“你不怕死吗?”
叔带笑道:“如果我怕死,你还会喜欢我吗?”
褒姒一怔,怒道:“你就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不会眼见你死吗?你错了,如果你不求我,我绝不会救你。”
叔带笑道:“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求你,我只是不愿意求你。求谁都好,我却绝不会求你。”
褒姒道:“为什么?”
叔带道:“因为我讨厌你,我自始至终都讨厌你。”
褒姒心里不由冰凉如水,她慢慢地坐在地上,坐在戎主与叔带的血泊中,“你真那么讨厌我吗?你真那么讨厌我吗?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
两人默然相对,叔带的血不停地溢出,他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了。忽见窗外火光冲天而起,他心里暗喜,火已经放起来了,戎主也死了,就算他也死了,总算还死得值得。
褒姒侧头看了看火光,低声问:“有人和你一起来?”
叔带点了点头。
“是谁?”
“是雪姬。”
褒姒凄然一笑:“你以前不要我,就是为了她。”
叔带点头,“不错,她是我的妻子。”
褒姒道:“戎主死了,你们都不会放过我。等到我也死的时候,你就可以和她双宿双栖了对不对?”
叔带心中也不由凄然:“谁又能杀死你呢?”
褒姒道:“这么说,你是不想我死了?”
叔带道:“那倒不是,如果可能,我第一个就会杀了你,可是我却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人能对付得了你。”
褒姒目光一寒,“既然你那么恨我,我也不想让你如愿地和那个贱人在一起,索性我现在便杀了你,就算我死了,黄泉路,你也只能和我在一起走,你永远都不能和那个贱人天长地久,白头到老。”
她说到做到,随手拿起地上的短剑,心一横,便向着叔带的喉头刺去。叔带闭上双眼,心道,死在你手中也好,总胜过便这样流血而死。或者不死的话,将来有一日,总还要面对杀你的一天。
忽听一个女子尖声叫道:“不要伤他。”
叔带大惊,心里暗暗叫苦,你来这里做什么?
睁开双眼,只见雪姬站在门口,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则持着一把匕首抵住婴儿的心口,“你要是杀他,我就杀了伯服。”
褒姒停下手中短剑,站起身道:“你要杀伯服?你忘了伯服是你的外甥了?你要杀了你哥哥的儿子?”
雪姬咬牙道:“我不管他是不是我哥的儿子,如果你敢伤叔带,我一定会杀了伯服。”
褒姒莞尔一笑,“你以为你能伤得了伯服吗?”她手中短剑寒光一闪,已经脱手飞出,向着雪姬的喉头激射而来。雪姬大惊,想不到褒姒完全不顾伯服,眼见短剑已经如闪电般地飞过来,想躲闪已经不及。
便在此时,叔带鼓起全身的力气咬牙飞身挡在雪姬身前。褒姒双眉微皱,心道你到底还是帮着她,难道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宁愿为她而死?
她喟然长叹,手指轻挫,短剑便“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她心里踌躇,我该怎么办?杀他们吗?
雪姬见褒姒神色凄然,立刻全力将伯服向着窗口用力掷去,喝道:“你还要你儿子的命吗?还不快救?”
褒姒一惊,飞身向伯服扑去。与此同时,雪姬将一物塞在叔带手中,低声道:“这是唯一的机会,杀她!”
叔带大惊,心念电转,百感交集。雪姬用力推他:“快杀她。”
叔带不由自主将手中之物全力掷出,掷出后才发现,原来雪姬忙乱之中,自地上捡起的东西竟是那把无头之箭。
箭如流星,向着褒姒后心飞去,褒姒刚刚接住伯服,也不知她是有意或是无意,居然完全不知躲闪,那箭虽然无头,被叔带用全力掷出,比原来的有头之箭还有锋利百倍,从褒姒的后心穿过,前心穿出,将她怀中的伯服也穿个正着,箭透过两人之体飞出,余势方尽,落在地上。
褒姒慢慢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叔带:“你杀了我?!”
叔带呆呆地看着褒姒,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地,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不仅杀了我,连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杀死了。你知道吗?伯服是你的亲骨肉。”
叔带大惊,“你说什么?”
褒姒苦笑:“他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叔带双腿一软,坐倒在地。褒姒慢慢地向着叔带逼近,“可是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死吗?你想错了,我不会死,因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不仅不会死,还会在你的面前杀死你的妻子,这个被你叫做妻子的女人。我会慢慢地杀死她,让她慢慢地死,死上几天几夜,你说这样是不是很过瘾。”
叔带一惊:“不要,这不是她的错,如果你想报复,就报复我吧!”
褒姒微微苦笑:“到现在你还帮着她吗?”她觉得双目刺痛,眼前一片血红,只听雪姬惊呼:“你的眼睛流血了。”
褒姒道:“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流眼泪了,你没见一个人伤心吗?伤心的人都会流眼泪,我也是人,我也一样。”
叔带笑道:“也好,都死了也好,免得留下一个,活着的其实比死去的要痛苦得多。”
褒姒双手颤抖,我恨你吗?也许是吧!但我却还是不想杀你,就算是恨,却还是有爱的吧?为什么,你当初不愿意带着我走呢?
她眼中血泪流得更多,脸上却现出奇异的微笑,“我只会杀死她,却不会杀你,以后你都会陪着我,永世也不分离。”
她手轻抖,丝带缠上了雪姬的脖子。虽然没有看赵叔带,心底却有一双眼睛凝视着他:杀了我吧!若活着是如此痛苦之事,我宁可速死。若来世我们仍然要经历如此爱恨情仇,我宁愿灵魂就此尘灭,再不会有来生。
雪姬紧紧地抓着缠在颈上的丝带,呼吸逐渐困难,她亦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会否杀她呢?在我们两人之间,他最终会选择哪一个?
她的双眼已因呼吸困难而充血突出,视线也开始模糊,但她仍然看见叔带拿出了那只七彩陶罐。
她心里又是喜又是悲,不由地望向褒姒,他到底选择了她,放弃了这个罂粟般的女人。却又难掩凄然,因她知她这一世都不可能胜过褒姒了。
她知在叔带的心里,褒姒将会如同神邸般地存在,再无人可替代。
泪水无可遏制地**,她想褒姒也同样感觉到了这一点,因而在那最后一刻,她的脸竟是美丽得空前绝后。
眼前七彩光芒闪耀,叔带的脸色重归寂然,褒姒不见了,只余下地上的死婴。无人再看婴孩一眼,似他从不曾存在于世间。
这冷淡却比伤感更刺痛人心,因人到情伤之处,原来是不流泪的。
李耳飘然而至,将一颗丹药塞入叔带口中,“我知道你现在很想死,不过你却不能死。”
叔带只觉疲倦不堪,甚至连问的心情都没有。李耳道:“褒姒并没有死去,她只是暂时被收伏在坛中,用灵符镇压,她是天地间的灵物,是不可能被真正杀死的。你要世代守护这陶罐,切不可再将它打开。”
叔带默然不语,她还没死,她还在坛中。他不由自主地接过泥坛,紧紧地抱在怀中。
李耳长叹道:“镐京已非久留之地,现在四国之军已经进入镐京,宜臼即将即位为王。迁都在即,大周气数已尽。你益向晋国而去,数世后,赵氏必会成为一方霸主。我教你的吐纳功夫,你不妨流传下去,就算是我对赵氏的一点补偿吧!”
李耳语音方落,人已飘然而去,叔带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坛子,去晋地?也好!远远地离开镐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永远不分离。